我們再回過頭來講小胖妞的故事。
小胖妞很胖,小胖妞很醜。但是大家都認為小胖妞很乖很可愛。她不愛哭很愛笑,走哪兒就把銀鈴般的笑聲帶到哪兒。
小胖妞從托兒所畢業了。所長媽媽淚眼婆娑地把她那一班陽光燦爛笑著的孩子送交到父母手裡,揮手告別。
小胖妞回家了,她過了很肆意很嗨很快樂的一個週末。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媽媽從被窩裡拖出來,換上了她最漂亮的乾淨衣服。乖乖坐在椅子上從鏡子裡看媽媽用兩條寬寬的粉色綢帶給她紮了兩隻毛揪揪。那是她第一次擁有蝴蝶結,她興奮的脖子都僵直了,頭一動不敢動,生怕兩隻粉紅色大蝴蝶飛跑。媽媽笑著給她背上了新書包,那是爸爸節約的一個軍用挎包,媽媽改短了帶子。
跟在媽媽後面,顛顛兒小跑著去了學校。
擁擠的大教室還是大禮堂來著?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是一個擠滿人的大房子,小胖妞只看得到大人們的屁股和小孩子的頭。她小心的躲避著擁擠的人群,保護著那兩隻粉嘟嘟、顫巍巍的大蝴蝶結。
終於,輪到她站在一張桌子前面。她扒著桌子踮起腳尖,拚命想讓自己顯得高點。昨晚,她聽媽媽憂心忡忡地跟爸爸叨叨:她還差三個月,不知道學校會不會收她。
桌子後面坐著個圓圓臉、圓圓眼的女老師笑瞇瞇問她:「小朋友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我叫肖湘雅,七歲!」她頭昂得更高。
「你會寫自己名字嗎?」
暈了。小胖妞的名字很複雜,媽媽給她起了很文雅卻很難寫的名字。
她嘟嚕一下嘴說:「我會寫我的姓!還會寫好多數字。」
老師笑了,推一下桌上的紙筆:「寫寫看,隨便寫什麼都行。」
她抓過紙筆就大大的寫了一個肖。又歪著腦袋寫下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山人馬牛羊......狗爬一樣的字歪歪扭扭延展開,很快佔滿了大半張紙。
就在她還要寫下去時,老師笑了:「好了,小朋友寫得真好!不用再寫了。」
說著遞給媽媽一張表格:「先去那邊填表吧。」
媽媽填表時小胖妞很好奇地東張西望,她從來沒見過那麼多小孩子,更沒見過有那麼多爸爸媽媽陪著的孩子。她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穿著白襯衣紅裙子,尖尖的小下巴大眼睛,關鍵是她一點也不胖,好像還比自己高。她跑過去,和「紅裙子」比了比,確實比自己高。
她說:「姐姐、姐姐,我們一起玩兒好嗎?」
「紅裙子」像只驕傲的孔雀,尖下巴指著天腳尖輕輕一旋,把個小脊背撂給了她。她很無聊地往媽媽身邊走去,忽然被誰一巴掌拍在背上!
她很震驚地回頭,一個小胖墩!
小胖墩很牛的說:「胖子,讓開!把我路都擋住了。」
小胖妞:「你才是胖子!大胖子!哼!」
小胖墩用一隻手推了她一下,她很堅定地站著:就是不讓!
小胖墩很驚奇地看著她,哼了一聲用兩隻手推她,她踉蹌著退後一步,在小胖墩的笑容還沒從嘴角氾濫到眼睛時,又迅速地上前一步堵到他面前。
小胖墩雙手齊出,小胖妞繼續迎戰。小胖墩一把扯掉了小胖妞一隻粉嘟嘟的蝴蝶結,狠狠扔在地下用腳踩,小胖妞發飆了.......
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也沒有如此震撼,空間裡迴盪著生物汽笛嘹亮的迴旋音,兩個小肉球在地上翻翻滾滾,兩個大人不約而同衝過來,把撕扯在一起的兩個小孩拉開。
小胖墩滿臉灰塵夾雜著口水眼睛青腫,小胖妞滿臉眼淚腦門有個包,滿頭亂蓬蓬的頭髮上歪倒著一隻搖搖欲墜的蝴蝶結。她在媽媽懷裡瘋狂掙扎著繼續拉響憤怒的汽笛,小胖墩縮在媽媽懷裡哇哇大哭。
現場一片混亂,老師家長們搖頭皺眉看著這場不花錢的活報劇。小孩子們分成男孩女孩兩大陣營,興奮地大喊著加油亂成一團。兩個媽媽在打口水仗。在大人們大多是軍人的場合,穿便衣的媽媽似乎比穿軍裝的阿姨氣勢就弱了許多,羞愧憤怒的媽媽無法制止住小胖妞的掙扎和鳴叫,只好拖著她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小胖妞卻一扭身掙脫了跑回去,她停止了鳴叫在人們熙熙攘攘的腳下找到自己那只掉了的粉紅色蝴蝶結,小心地捧在手上,看著被人踩得面目全非的蝴蝶結她又哭了起來。
恢復鎮靜的媽媽拉著她的手說:「沒事兒的,回家洗洗就好了。」
小胖妞眼淚汪汪的仰頭說:「是他先打我的,他扯掉我的蝴蝶結用腳踩......」
「媽媽知道了,他不好,我們不跟他一般見識。擦乾淨臉,去報到。」
小胖妞很乖,她擦乾淨眼淚鼻涕。跟著媽媽又走到那張桌子前。
老師看著表格和媽媽說:「小丫頭很厲害啊,還會打架。」
小胖妞梗著脖子說:「老師阿姨,是他先打我的。」說著捧上那只蝴蝶結給老師看。
老師笑了笑對媽媽說:「同志,你看你女兒還差三個月才滿七歲,按規定我們只能收滿七週歲的孩子,你帶她回去,明年再來吧。」
媽媽:「我帶她回去怎麼辦?我們都要上班,她怎麼辦?托兒所也不會收她了。」
圓圓的老師嘴巴一點也不圓了:「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回去自己想辦法吧。」
媽媽拉著小胖妞問:「請問校長在哪兒?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們都忙,確實沒辦法照顧這孩子。」
老師冷笑了一聲:「找校長也沒用,這是規定!請回吧,明年再來。」說著她站起身來:「下一位!」
小胖妞抬頭看著媽媽緊抿的嘴,乖乖跟著她走了。她一點不為自己剛才打架羞愧,因為她認為自己沒錯。她牢牢記住了小胖墩和老師的臉,也許不是故意,但那兩張面孔就那樣刻在記憶裡。因為他們讓媽媽生氣!
媽媽沒找到校長。晚上她把一切告訴爸爸,爸爸抽著冒濃煙的莫合煙說:「他媽的!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孩子上個學嗎?明天我帶她去!」
第二天小胖妞跟著全副武裝的爸爸去了學校,很大很大的院子,到處是新的舊的正在蓋的樓房,很多很多人和樹。爸爸似乎熟悉這裡,他大皮鞋卡卡響著走進一座樓,靜靜走廊裡迴盪著他的腳步聲。偶爾遇到的人很恭敬的朝他點個頭就繞開溜了,小胖妞很疑惑地聽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說:「小心,肖鬍子又來了!」另一個說:「又不知道誰犯事兒了。」那聲氣跟說狼來了沒啥區別。
走到走廊盡頭一個門前,爸爸在她肩頭按了一下說:「呆著。」敲門進去。
小胖妞好奇地東張西望,寬大的走廊裡除了一扇扇關著的門啥也沒有,只有遠處樓門口照進一片金燦燦的陽光。
爸爸開門,朝她招招手。她興奮地跑進去,一個比所長媽媽還老的女人坐在桌子後面,慈祥地笑著:「過來我看看。肖鬍子的女兒就是厲害,還沒報到就和男孩子打架。這可是我們學校頭一份。」
爸爸很嚴肅地說:「她以後如果敢調皮就抽她。你們不能打交給我,看我怎麼收拾她!」
他低頭對小胖妞說:「問校長阿姨好。」
小胖妞甜甜的喊道:「校長阿姨好!」其實心裡很想喊奶奶.......
校長阿姨笑著說:「鬍子,你放心。小丫頭交給我了,哪兒用得到你『收拾』?!打人犯法,孩子也是人。不許打孩子!」
小胖妞聽了這話心裡很舒坦,她看見爸爸紅著臉尷尬的笑了,於是繞過桌子趴在校長懷裡甜甜的笑著說:「阿姨真好。」
然後,爸爸走了。校長阿姨叫來一個老師:「先帶她去領課本,然後領她去山字樓,安排在一·一班。」
好久以後小胖妞才發現這座樓真的像一個放倒了的「山」字。吃喝拉撒上課睡覺都不用走到樓外,教室、食堂、寢室、廁所全部用走廊連接著。窗外是大榆樹。冬天有暖氣,腳底下是木地板,睡的是綱絲床。比家裡舒服一百倍!
小胖妞一進教室,就看見那個圓圓的老師笑瞇瞇地站在講台上。帶小胖妞進去的老師趴在她耳旁說了幾句什麼,詭秘地笑了笑就走了。圓圓的老師發愁地看著小胖妞,指了指唯一空著的座位讓她坐下。和藹地叮囑她:「好好聽課,不許調皮也不許打架。」
小胖妞能上學已經心滿意足,連連點頭答應。但是轉眼一看同桌的他信心馬上下降——小胖墩赫然在座。
但小胖妞還是雄赳赳氣昂昂很鎮靜地走了過去,安靜坐下。她把書包放進書桌,又掏出來取語文書和鉛筆本子。小胖墩在一邊發出嗤笑聲,小胖妞扭轉臉不看他,自顧翻書削鉛筆。眼看著尖尖的筆尖削成型了,小胖墩胳膊肘子一搗,小胖妞胳膊一歪,啪!筆尖斷了!
小胖妞扭臉怒目而視,小胖墩若無其事認真看著黑板。小胖妞看一眼圓圓的老師,頓時蔫了,繼續低頭削鉛筆。咬著嘴唇暗暗對自己說:「我要做個好學生!」
一段課講完,老師說:「現在開始朗讀課文,翻開書,第一課......」
小胖妞和胖墩的眼神都集中在各自書本上大聲起勁地朗讀著。
下課鈴響,老師說:「下課!」大家歡騰著滿教室亂跑。她拉住飛跑的小胖墩走到小胖妞跟前:「我姓袁,是班主任,以後就叫我袁老師。你們倆以後不許再打架了,要好好聽課,做好朋友。」
小胖妞不情願地看著小胖墩,袁老師說:「男孩子要大方一些,來,拉拉手和好吧。」小胖墩極不情願地伸出手,小胖妞馬馬虎虎地和他拉拉手算完事兒。
那時候男孩子和女孩之間很封建的不說話,所以排座位也是按男女生穿插安排,不是考慮男女搭配學習不累,而是男女搭配課堂安靜。所以在小胖妞和小胖墩的相互克制下幾乎是在比較平靜的掩蓋下度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時光。畢竟上學是件好玩兒的事兒,學校是個新奇的地方,每個同學都是個值得探索的新大陸。但這種弱平衡遲早是要被打破的。
某天,小胖妞在寫作業時又被小胖墩狠狠的撞了手肘,小胖墩坐在她右面,被撞的右手帶著正重重寫字的鉛筆把作業本劃了一個大口子。小胖妞的反擊迅速激烈的與她的體型完全不成比例,她手起手落,小胖墩發出殺豬般地慘叫:啊∼∼∼那聲音大有餘音繞樑三日不絕之氣勢。哈哈
袁老師邁著兩條小短腿衝下講台,走到桌前之間小胖妞很平靜很專注地試圖把作業本上兩片破紙對到一塊兒,小胖墩的嚎叫似乎完全不能影響她。
袁老師拉過小胖墩捂著的手來一看,一小節鉛筆芯成垂直狀紮在胖乎乎的手背裡,一滴黑紅的血滴正在艱難的滲出。
袁老師氣得圓臉發白,不知怎麼就躥回講台上,當小胖妞聽到她尖利的聲音叫著自己名字時,才看見她以籃球高手拍皮球的速度在一跳一跳地在黑板頂端寫著字,等她跳著寫完小胖妞看著那三個字很眼熟,低頭又和自己課本封皮上媽媽「御筆親提」的名字仔細核對無誤,用無辜的大眼睛看著袁老師,她不知道老師為啥氣成那樣。
倒霉的袁老師氣到發昏卻看著她那無辜的樣子很無奈,這些孩子都是打不得的。她心裡的怒火實在壓不下去,於是又開始了「蹦床運動」,這次她很乾淨利索的在小胖妞名字的每個字上都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
這下小胖妞懂了,在名字上打紅叉叉,這是槍斃人的佈告上用的!老師很憤怒!她很委屈:「是他先推我的!」
「那也不許打人!」
「我沒有打他!」
「你用鉛筆扎我∼」小胖墩嚎著說,流眼淚就不說了,兩根黃濃大鼻涕掛到嘴唇上,小胖妞看得直噁心,她鄙視地看著他:「你就是鼻涕蟲加胖翻譯,哭得像狗一樣。」其實她根本就沒見過狗哭,看守所的大狼狗很威風。
袁老師要崩潰了,一堂課就這樣被她倆攪和了。袁老師要帶小胖墩去醫務所,臨走時惡狠狠地對全班說:「每個人把黑板上的板書抄寫十遍!」
那是滿滿一黑板的字和彎彎曲曲的拼音,全班同學都發出悲慘的歎息,接著演變成對小胖妞的怒目而視。
小胖妞這下老實了,她低下頭悄悄抄課文,聽著同學們低聲咒罵。
不過她還是想不通,她從鉛筆盒裡拿出小鉛筆的小刀,惡狠狠地在桌子中間刻了一條又粗又長的「三八線」,當小胖墩手背上帶著紫藥水回來時,她瞪著他指著「三八線」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後不許越過這條線,你敢過來,過一回我打一回!」
她做好了再打一架的準備,沒想到小胖墩頭點得雞叨米似的連連答應了。她對小胖墩更加鄙視了。在之後三年的同桌生涯中,小胖墩的手背上一直帶著一個無法去除的小黑點,他再沒敢超越那條「三八線」,小胖妞成了他三年的噩夢,也許是終生的。
從此同學們知道這小胖妞是個惹不起的小蠻子,大家都對她敬而遠之,她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