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3章 大鬍子軍法官
    一張135的老照片,黑白且泛黃著。方寸之間兩個英氣勃發的少壯軍人,大蓋帽、新式軍裝、武裝帶,趾高氣揚的站著,背景是一棵開滿繁花的樹。

    老爸說,那是他們剛授銜時拍的照片。德國造的萊卡相機,繳獲的戰利品,軍法處的財產。雖然照片很小,但是很清晰。

    用放大鏡仔細看,可以看到兩張年輕的臉。一個英俊,輪廓分明的臉上烏黑劍眉下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隱約看到刮得精光的腮幫子泛著青;一個沉穩,國字臉上兩隻活泛靈動的眼睛,嘴角一絲微笑,看著很有親和力。

    很明顯,這是一對兒好戰友。老爸從沒向我提起過那長著國字臉的戰友是誰。兒時的我也從來不問,因為類似的照片還有很多張。長大以後,我們搬進了干休所,很多照片上的人在這裡再次團聚。但沒有國字臉那人。

    後來我在他們敘舊時零星聽到一些隻言片語。再後來,這些斷續的信息連成了一個大鬍子軍法官與國字臉校長的故事。

    他們是老戰友,在進軍大西北的路上在一口鍋裡攪馬勺,一個是保衛科幹事,一個是宣傳科幹事。一塊行軍一塊打仗,當然不是緊急情況也輪不到他們上戰場,大多是在戰場經過。

    河西走廊,當年紅西路軍覆滅的地方。頭一年他們在那裡打馬步芳,戰士抓著馬匪騎兵的馬尾巴大喊「繳槍不殺!」

    大鬍子回憶時說:「馬匪回首一刀,戰士的頭顱飛了出去。那都是冥頑不化的匪徒。王震將軍下令:『格殺勿論,為紅西路軍報仇!』」

    囂張的馬匪,慘烈的戰鬥。

    「我們勝利了。第二年行軍再從那裡走過,麥子長得真好,那一墩墩長得齊肩高的,地下埋的都是去年的死人死馬。」

    他們還是成了生死之交。打蘭州時他們撤下戰場宿營,靠著麥垛就睡著了,遠處的火光,飛瀉的曳光彈彷彿與他們無關。他們笑說:「我們可是老兵油條!」

    早晨醒來,睡在他們旁邊的新兵蛋子一動不動,頭上中了一槍,是流彈。他們與死亡擦肩。

    很快,王震將軍在酒泉以井水誓師:白雪罩祁連,烏雲蓋山巔。草原秋風狂,凱歌進新疆!

    酒泉城外,殘垣斷壁中一座古碑上斑斑駁駁的刻著四個大字「出十入一」,幾個戰士在指指點點,輪著朝碑石擲石子,國字臉擲到了「入」字,哈哈大笑指著大鬍子:虧你還天天誇口是神槍手,就沒擲中!

    大鬍子:媽的!有啥了不起?老子就馬革裹屍,死不還鄉!

    酒泉街頭,他把手裡一塊大洋扔給賣鍋盔的,抱著一個大鍋盔就走。

    國字臉追著他說:你幹嘛?真的不過了?

    大鬍子坐到個石碌碌上掰著鍋盔往乾糧袋裡塞:你知道啥?出了嘉峪關一路都是戈壁灘,備點乾糧不比那破光洋有用?

    都說「出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干」,但旌旗一指出玉門,一道鐵流還是在「向前 向前 向前!」的軍歌聲中滾滾向新疆的萬頃戈壁湧去。隊伍裡,大鬍子幫國字臉背著他的宣傳喇叭筒。

    師部接到電報:「哈密銀行被國民黨亂兵搶劫!」保衛科長命令大鬍子設卡盤查。

    一棵大榆樹下,大鬍子帶著一班戰士盤查形跡可疑者。他揮著巴掌扇風:這天還真他媽的熱!

    國字臉帶著幾個宣傳隊員在打快板給行軍路過的戰士們鼓勁。說完一段對大鬍子說:鬍子,把你那寶貝疙瘩給我一塊兒。著實餓了。

    兩人一人一疙瘩鍋盔,一人一口涼水,香甜的吃著。

    一輛卡車與進疆的部隊相向緩緩而行,大鬍子打量著腰板挺得筆直的司機,示意靠邊檢查。幾個商人打扮的人帶著家眷,面無表情。一個人從車上跳下,點頭哈腰的說:我們是商人,回口裡去。

    大鬍子跳上車檢查。幾個看來平時養尊處優的女人坐在各自的皮箱上,眼皮都不抬。幾個商人靠車頭站著,皮笑肉不笑。似乎沒啥異常。就在大鬍子準備下車的剎那,餘光掃到一隻女人的腳在悄悄挪動,把一張金色的薄紙踩在腳下。他走過去:請抬腳。撿起那張極薄的金紙,捏起來,在手心裡掂量著,眼睛盯著那驚恐的女人。

    他輕蔑地笑了:你們搶了哈密銀行。

    跳下車大吼:把他們都給我押起來!

    師部院子,拆解開的汽車水箱裡露出金燦燦的金磚。女人在屋內,一個女宣傳隊員監視著她們從內衣裡掏出金葉子——薄薄的金箔。

    另一間屋裡,保衛科長坐在桌子後面瞪著對面篩糠的「商人」。

    「商人」擦汗道:他們坐飛機跑了,不過據說飛機沒油,估計飛不了多遠。

    部隊開入哈密,被亂兵燒燬的商業街滿目蒼夷令人觸目驚心,銀行門外聚集著憤怒的、沮喪的、欲哭無淚的人們,有人捶胸頓足的哭訴,幾個女人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號。大鬍子跟著師長和保衛科長後面走進空空如也的金庫.....

    連綿起伏的沙丘,夕陽畫出金色波濤。遠處橘紅色的晚霞,妖艷、詭異。波峰上幾個騎兵的剪影,這時的大鬍子真的是滿臉絡腮鬍子,和幾個戰士都嘴唇乾裂、臉上曬爆了皮,他騎馬衝下又跑上一座沙丘,舉著望遠鏡四處眺望。

    波谷裡一架飛機,翅膀下橫躺著散落的人影。

    大鬍子率人揚鞭縱馬衝下去。

    剛剛和平解放的喀什,特務和土匪時常出沒。在師部保衛科裡,年輕的大鬍子接受任務。

    月黑風高的夜裡,頹廢的麻扎(墓地)嶙峋著,荒野吹著呼嘯的風。他追蹤一個黑影,不算是飛簷走壁,卻也是身輕如燕,從老城彎曲的深巷一直跟到荒野裡的麻扎。當黑影與另一個黑影嘁嘁喳喳時,他揮著德國造的二十響駁殼槍一下制住了兩個。

    那時沒手銬,他用三根鞋帶捆住了他倆——用兩根分別捆住他們各自的大拇指,又用一根把四根大拇指栓到一起。

    晨曦初起時,他押著兩個特務回到軍營。同樣的晨曦,給他驕傲的臉上鍍一層古銅色的光,給兩個特務臉上刷了層灰白的色兒。他倆看他的眼神有點恐懼、有點佩服,還有點釋然。其中一個說: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晚挨刀還是早挨早了。

    他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要你們沒犯死罪想死也死不了。

    大街小巷,國字臉領著幾個人用石灰水在土牆上刷標語。

    黃昏,某連隊的宿營地,全連集合,院子裡齊刷刷站著剛從地裡幫老鄉幹活回來的戰士們。

    院子中間的地上,散落著衣物和一個打開的皮箱。物主是連長,一個鬍子巴叉的老八路,氣得鼻子不鼻子眼不是眼的大罵:哪個混蛋把老子的箱子都扔出來了?!

    這連裡已經連續失竊好幾次了。那時的幹部戰士都窮,其實也沒啥可偷的。無非是幾盒香煙幾塊大洋,甚至是伙房裡的饃饃雞蛋。可是昨天不同了,有人偷了司務長剛領回來的菜金。那是全連人一個月的菜錢。連長發火了,說要徹查小偷,挨個搜查每個人的東西。可是還沒開始查,自己的箱子先被扔出來了。連長一發脾氣,就把這件盜竊案上報了保衛科。

    保衛科長火了:小偷小摸老實交待,教育下就完了,居然敢偷全連的菜金?這他媽還了得?這麼囂張不治治他不知道啥叫王法!

    於是大鬍子受命去了連裡蹲點破案。第二天他就回來了,帶著那個司務長。

    原來司務長是個愛佔小便宜的傢伙,又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看連長髮威要搜他,就先下手為強把連長的箱子扔到了院子裡。

    大鬍子說:這案子有啥難查的?關鍵是怎麼判!

    那時候還沒有軍法處,保衛科長的話就是軍法:讓狗日的餵豬去!

    據說,那小子幾乎餵了一輩子豬。

    話說和平了,部隊也不是淨土,幹部戰士也都是凡人,沒仗打的兵不好帶,又都是二十多歲嗷嗷叫的小伙子,紀律鬆懈和作奸犯科的事兒也就多起來。

    師部的保衛科一劈為二,又有了個軍法科。其實還是一家人,就那麼幾個人,還在一鍋裡攪馬勺。

    師部宣傳科,國字臉成了白白淨淨的書生,他寫得一手好文章。在放眼都是大老粗的部隊裡,他與有點兒文化的大鬍子最談得來。沒事晚上就一起殺幾盤軍棋。

    和平了,居家過日子的架子也搭起來了,學校、文工團、醫院,哪裡都要人。有文化的人更是吃香,到處都在搶。

    國字臉和大鬍子都是單身漢。

    國字臉說:我想去文工團。

    大鬍子笑了:因為那裡美女多?

    國字臉神往地說:當然。革命成功了,我們也該成家立業享受一下人的生活了。

    大鬍子笑道:管好你的褲腰帶,小心我認識你我的駁殼槍不認識你。

    國字臉訕笑道:有你大鬍子在,我哪兒敢啊?

    國字臉沒去成文工團,卻被重才的司令員調到了八一小學當校長。那裡面都是部隊幹部們從老家接來的孩子,呼呼啦啦一百多。國字臉果然不負眾望,帶著幹部戰士家屬沒黑沒白地打土塊蓋校舍,又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調入了一些剛參軍的洋學生,很快就把個小學校辦得有模有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鬍子和國字臉不常見面,但只要見面就會在一起捲起莫合煙邊聊邊下軍棋,偶爾還搞點花生米,弄點小酒喝喝。

    關於愛情,大鬍子已經有了兩情相悅的目標,而國字臉還八字沒一撇。大鬍子常笑他眼光太高:女人嘛,拉了燈都一樣,還非得找個閉月羞花的?!

    國字臉說:你不懂愛情。

    時間流水般唰唰的過去,大鬍子結婚了,一間土坯房,兩張單人床一併,兩個背包往一塊一放,新娘子的女戰友們給門窗上貼了喜氣洋洋的大紅喜字,新娘自己採了一大把野花在搪瓷缸裡一插擺到桌上。

    食堂就是結婚禮堂,科長主婚、師長就是證婚人。

    沒有喜酒,只有每桌都多了瓜子、糖。

    國字臉湊在大鬍子耳旁:你小子居然比我先革命成功。

    大鬍子:要不要讓我媳婦幫你找個好對像?

    國字臉很悵惘:我想找個有文化、有情調的。

    十萬官兵進新疆,革命、生產都是鐵打的郎。但他們也是十萬如狼似虎的男子漢,褲腰帶下的事兒.....

    首先出問題的是女同志多的地方,文工團、醫院、學校。大鬍子開始在這些地方檢查軍紀。

    某一天,一個幹部家屬怒容滿面的拉著孩子找到了保衛科長。

    關著門,大鬍子在對面都聽見科長的咆哮:狗日的老子要斃了他!

    大鬍子知道又出事兒了,但是沒想到是那樣一件在當時最震驚的事。

    他去了國字臉的學校。

    國字臉的辦公室也是他的宿舍,他看見大鬍子鐵青著臉進去一切全明白了。他撲到床頭想從枕頭下掏摸什麼,大鬍子一把拽開他大吼:你小子還想跟我動槍?

    一腳就把他踹趴在地下。

    大鬍子用駁殼槍指著他,一手往枕頭下掏去。掏出來的不是槍,是一包耗子藥。

    國字臉坐在地下抱頭痛哭:你讓我死了吧?

    大鬍子一把撒掉耗子藥:你還是人嗎?她們的父母都是我們的戰友!是戰友啊!那麼小的孩子,一朵花還沒開,你簡直禽獸不如!

    國字臉:我沒啥說的,槍斃我吧。

    他左右開弓搧著自己嘴巴:我不是人、不是人!但請你給我留點面子,別用槍押著我出去,我該死,那些孩子還要做人......

    大鬍子:你還知道那些孩子......起來!老老實實跟我走,你知道它不認人!

    大鬍子揮了揮手裡的駁殼槍。

    國字臉擦了眼淚站起來,整理下衣服,撣撣身上的土,大鬍子給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兩人相跟著走出去。

    這件案子沒有公判。幾個月後,在一次公判大會上,幾個被判死刑的罪犯執行之後,國字臉被押進刑場。被撕去領章帽徽的他蹣跚著,引起圍觀群眾的極大好奇。

    那時候,解放軍就是老百姓心中的神,他為什麼被槍斃?圍觀者湧了上來。

    國字臉蒼白的臉仰起看著頭頂的太陽,不知喃喃些什麼。

    大鬍子走上前:你還有什麼說的?還有什麼話要留給家人?我會幫你轉告他們。

    國字臉:別告訴他們我是為什麼死的。就說我犧牲了吧。

    大鬍子默默點頭:我會告訴他們你是病死的。你的那些積蓄和留下東西,我也會幫你寄回老家。

    國字臉:有機會,去代我看看我老娘。

    大鬍子點點頭。仰臉看天,不讓眼淚流下來。

    國字臉:兄弟,給我個痛快的,別打臉。

    大鬍子點點頭,退後,對警戒戰士喝道:退後!讓老鄉都退後!

    對執法隊果斷揮下手臂。執法隊的戰士手在抖,他們從沒向自己戰友開過槍。

    大鬍子又揮手,彭!

    他回頭,國字臉肩頭中了一槍歪倒在地,也在回頭看他。

    圍觀的老鄉也圍了上來。

    國字臉痛苦的喊了聲:鬍子!

    大鬍子咬著嘴唇緊走兩步揮手一槍,國字臉抽搐了一下,衝他艱難的笑了......

    他走過去,解開捆著的繩子,把國字臉放平。

    國字臉睜著的眼睛無神地看著太陽....

    他為他闔上雙眼。

    從此,他似乎不曾笑過。

    他帶著大蓋帽繫著武裝帶軍容整肅地在走進文工團,走進學校,走進機關,走進醫院,走進食堂。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肅然起敬,本來在嬉笑的女人們悄悄說:大鬍子來了!

    他走過的地方鴉雀無聲。

    他對自己說:鐵打的部隊靠鐵打的軍紀,我是軍法官!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他對我說:我這一輩子沒有抓錯過人,沒有判錯過人,沒有搞過冤假錯案,我沒有錯殺過一個人!

    我沉默片刻:那王洛賓呢?

    他說:王洛賓是國民黨中校軍官,按當時規定要按文化特務判,很多連職的特務都槍斃了。我們寬大了他,我們也從來沒有虐待他。就是放在現在我也不認為錯判!

    這就是他,鐵面大鬍子軍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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