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沙漠,行走著兩個孤獨的阿西克,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後面那個是盲人。前面那人在低低的吟唱,口唇乾裂也不能停下他心靈的歌聲。他們手持著沙巴依走向他們靈魂的聖地,十二木卡姆誕生的地方。聖地的前方有一條河,一條流過沙漠的河,盲人摸索到河邊蹲身淨手。自始至終他都獨自行走,前人用聲音引導著他的方向,哪怕是一無所有,他還有他的自尊!
彎彎曲曲的小巷,土黃色的房子、土黃色的路,土黃色的夕陽給小巷刻出黑色與金色交織的線條。一個阿西克手持沙巴依走進又行遠,優美蒼涼的歌聲把深巷溢滿,襤褸的褐色袷袢(長衫)遮不住他驕傲的眼神陶醉的臉。他的背影還沒走出視線,一個白襯衫紅領巾的巴郎踢著嶄新的足球進入畫面。於是,昏黃土色中古老與現代奇跡般相遇,夕陽的光輝播撒出金色溫暖。
低矮的土坯房,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毫無遮蓋的天窗。幾個阿西克搖晃著身軀癡迷的歌唱,熱淚流下飽經滄桑的臉龐。「玫瑰啊玫瑰花兒,你就是我的玫瑰你為什麼還要送我玫瑰?你是來點燃我的激情還是澆滅我的希望?」熱吉普叮咚出悅耳的歡暢,沙巴依搖出歡樂和夢想。歌者在黑暗中如癡如狂。
艾提噶爾清真寺前,主瑪日的廣場上人滿如潮。幾個阿西克在清真寺的城堞上放聲歌唱:「真主用一滴水把我們創造,你的心我的心都是一顆心嗎。」「愛你的兄弟愛你的親人不要傷害他」冬不拉熱瓦普和著沙巴依手鼓的節奏響徹天涯。禮拜後的人群在歌聲中再次清洗靈魂,載歌載舞萬人齊唱震撼的場面把每個人拉入清純的歡樂遠離凡塵。
維吾爾族,一個在沙漠綠洲中頑強繁衍生存的民族,他們的宗教和我們的宗教一樣教人向善,他們的人民和我們一樣勤勞善良。嚴酷的沙漠打造出他們的堅韌不拔,鬱鬱蔥蔥的綠洲滋養他們豁達快樂。「哪怕今天只有一個囊,明天我還是要快樂的歌唱。」苦中尋樂,貧困不能把他們的快樂剝奪。他們在苦難中行進,伴著歌聲在沙漠中淌過生命的河。
阿西克——十二木卡姆的傳承者,維吾爾文化的癡迷者。小商販阿西克,麻扎阿西克,鐵匠阿西克,剃頭匠阿西克,乞丐阿西克一個個用生命吟唱的阿西克。不管富裕還是貧窮,他們把自己擲給了真主,終生無悔把十二木卡姆傳唱。「真主是我的兄弟,我們是你的奴僕。真主在上真主在上!」
看完了劉湘晨老師執導拍攝的《阿西克》,我的靈魂在顫慄,我用心問自己:「十二木卡姆,我是不是真的認識你?維吾爾族兄弟,我是不是真的瞭解你?」
《十二木卡姆》是維吾爾族文化的精華,也是載體。它全靠游吟詩人——阿西克們代代心口相傳,它誕生於民間,也曾經是全盛的宮廷產物,它的歌聲裡有信仰、哲理、生活、愛情。它也是撒播幸福和快樂的工具,在綠洲文化裡,沒有十二木卡姆和傳承它的阿西克,我不知道維吾爾族人民如何在與沙漠戈壁的鬥爭中繁衍生息。
新時代裡,記錄、整理並使之成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卻是兩代漢族人。五十年代那代人做了很多工作。九十年代中期,一個叫周吉的人提出了建立「木卡姆學」的建議,並把它真正做成了一門學問。他從五九年開始接觸木卡姆到編撰出七大本中國音樂典籍裡的新疆卷,用了幾乎一生的時光,為木卡姆申遺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他也是一個真正的阿西克,不但用心靈吟唱而且用生命吟唱的阿西克。
前幾天,在大巴扎宴會廳的門口,三個歌舞團的小伙子在演唱,熟悉的歌聲把我又引入恍若隔世的歡樂裡。歌罷一曲,我與他們攀談,我問起那些曾經的阿西克。
「以前,這裡有阿西克的廣場歌唱,雖然我聽不懂那些歌詞,但是我能聽到他們的心、他們的歡樂和悲傷。很久看不見阿西克了,現在他們還有嗎?」
一個小伙子自豪地說:「有!我們都是阿西克的後代。」
說完他拉著艾捷克高聲歌唱,那兩個小伙子打著手鼓彈著都塔爾也與他應和著,歡樂漾滿了寬寬的走廊。我依然聽不懂那些詞句,但那歡樂依然浸泡著我的每一個細胞,我彷彿嗅到了花香、果香、麥子熟了的味道,彷彿又狂舞在麥西來普的篝火旁。
在新疆生新疆長大的我一直以為我有許多民族好兄弟,一直以為自己喜歡並聽過《十二木卡姆》,但看了《阿西克》我才真的有點懂你——歡樂、睿智的游吟詩人。
摘一段維吾爾族詩人鐵依普江的詩句,為所有老去的阿西克和周吉送行:
我慶幸自己一生沉浸在木卡姆裡,
願我的生命與木卡姆不分離。
朋友,一旦我死去,
請不要哭泣,
只求你用木卡姆為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