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再見趙漢卿是一個星期之後。他到蘭州參加了一個西部地區房地產論壇,一回來就忙著積攢下來的公務,沒功夫來騷擾,只是打了個電話給於夏晚,說是給朱蕾的兩個孩子帶了點兒當地的特色食品,不過沒時間送過去,讓於夏晚幫著跑一趟。
「跑腿錢怎麼算?」於夏晚笑問,趙漢卿那邊笑得更開心:「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許你個頭。」
「對了夏晚,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什麼?」
「我們公司要對蘇州分公司進行一次內部審計,等我忙完了手上這一攤就著手開始。到時候我全程陪同你,咱們又有機會雙宿雙飛了。」
「這可在我們事務所咨詢業務的範圍之外,收費要另算的。」
趙漢卿怪叫一聲:「我說於夏晚,你除了錢還能不能跟我談點別的?」
「不能。」於夏晚笑著打趣,「誰叫你長得那麼有人民幣的感覺?我一看見你就好像聽見百元大鈔從驗鈔機上飛過的刷刷聲。」
趙漢卿那邊又有電話響起,匆匆道別放下電話,於夏晚又埋首於工作中。都是些零星的小項目,難度不大,卻是一樣地費功夫。沈元熙端杯奶茶進來遞給她,又遞過來克裡斯汀的塑料袋。於夏晚頭也沒抬:「先放著吧。」
過一會兒沒聽見沈元熙的動靜,抬頭看看,小丫頭臉有點微紅:「於姐,那個,我今天能不能,先走?」
誰都有約會。只有她一個人沒事可做。於夏晚笑著揮揮手:「那今天的奶茶你請客。」沈元熙立馬眉飛色舞:「沒問題。」
辦公室漸漸安靜下來,修改完最後一份報告,於夏晚才發現天已經黑了,看看牆上的掛鐘已經快八點。奶茶和麵包都忘吃了,她站起來活動活動胳臂腿,頸椎病是會計的職業病,哪天要找家好點的盲人按摩店鬆鬆筋骨。
沒什麼胃口,她拎著奶茶和麵包關燈,辦公室裡還有別的同事在加班,打個招呼,她離開了事務所。生活就是這樣,表面看起來他們是光鮮亮麗的白領,拿著高薪做著別人羨慕的工作,可又有幾個人能看到背後付出的代價?健康、時間,甚至親人和朋友也沒有太多的精力顧及,於夏晚把奶茶取出來晃晃,用力把吸管插進去吸了幾粒珍珠在嘴裡細嚼。
電梯裡的廣告新換成了城南的一處樓盤,宣傳畫上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三代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一對可愛的兒女。於夏晚從鼻子裡哼一聲,什麼人想出來的廣告?以為自己是在美國還是在香港?知不知道大陸有計劃生育政策,有幾個人像朱蕾那麼好命生出龍鳳胎。
電梯數字屏快速變換,於夏晚盯久了,閉起眼睛還能看到鮮紅的數字。有冷氣從腦後吹來,她全身打個寒戰,一粒珍珠好死不死地滑進氣管,扶住電梯轎廂壁咳了個驚天動地才把它咳出來。已經到了一樓,門外頭有兩個年輕的男人在等,看見於夏晚的樣子也不好催她快點出電梯。於夏晚報歉地對他們笑笑,紅著臉走出電梯氣息不定。
開車回家。
老遠又看到隔壁二樓的燈光。自那天雲頂吃完飯之後她就開始忙碌,每天一早出門,總要到這個時候才回家。那盞燈也始終亮著,白色窗簾裡透出象牙色的燈光,好像一直在等著她。
剛走進客廳手機就響了,於夏晚踢掉鞋子光著腳走到沙發橫七豎八地躺下,打開手機滑蓋:「誰啊。」
「到家了?」是秦捷。於夏晚嗯一聲坐直身子,心虛地往窗外瞄一眼,自然是什麼也看不到。
「這麼辛苦!累不累?」電話裡聽他的聲音格外慵懶,像是清晨才睡醒的樣子。
「還好。你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就是問一聲。夏晚,我……我能不能到你家坐一會兒?」
「現在?」於夏晚看鐘,八點四十。睡覺還嫌早,約會又嫌遲,尷尬的時間,讓她找不到理由來拒絕。秦捷聽出她的遲疑,輕聲又說了一句:「就一會兒。」
「一會兒也不行。」說完她收線。找不到理由就不找理由。於夏晚坐在沙發裡,看著手機屏幕上的藍光漸漸消失。話已說完,緣已散盡,一切都結束吧。秦捷還小,也許秦伯伯和秦浩並沒有把可怕的往事告訴他,更也許,他還不懂喜歡是什麼意思。
大門突然被拍得啪啪響,於夏晚嚇了一跳,手機也掉到了地板上,後蓋板和電池一起散落開。
無奈地去開門,外頭是秦捷的笑臉。
「我說過,這是我家的院子,非請勿進!」於夏晚突然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秦捷從身後拎出一隻餐盒,打開托在手上獻寶似地捧過來:「雲頂的鐵板牛柳飯,鐵板不能外帶,我只能把飯帶回來。微波爐剛熱過,當心燙。」
於夏晚覺得自己有點傻,她支支吾吾地接過餐盒,秦捷笑著伸手拈起一塊牛柳塞進嘴裡:「真好吃,捨不得讓你一個人獨吞。」真是很燙,他稀里呼嚕地吃下去,還像小時候每次偷東西吃那樣舔了舔手指。
月色正好,院牆邊的夾竹桃依然盛開著,於夏晚看著秦捷從月光下的夾竹桃邊經過走回隔壁。
關上門,她獨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一口一口吃完了這份不知是什麼滋味的牛柳飯。
國慶長假快到了,依著趙漢卿的如意算盤,就趕在節前結束對蘇州分公司的審計,然後直接在外頭玩一圈。可直到坐上天宇公司到蘇州的車,於夏晚才知道趙漢卿這回恐怕不能如願了。
一同上車的除了沈元熙和另外一名事務所的同事小馮,還有秦捷。七座的商務車裡,趙漢卿和司機坐在前排,沈元熙和小馮坐中間,於夏晚被有意無意地安排坐在了最後一排,隔著一個座位,坐著眼觸含笑的秦捷。
到蘇州的車程不到三個小時,剛開始大家還聊幾句,一個多小時以後就都安靜了下來,打盹的打盹,想心思的想心思。於夏晚坐在右邊,她頭抵在玻璃窗上,看著窗外高速公路兩邊的丘陵。
起起伏伏,就像人生。
輕歎一聲,於夏晚閉起眼睛。身邊坐著的人讓她有點緊張,按理說這種內審的小事,他一個集團的總經理何至於紓尊降貴親自參與?房地產公司的蘇州分公司,對他而言不過是雞毛蒜皮吧。
她的頭髮被人輕扯一下。於夏晚的身子瞬間僵硬,可她沒有動彈。秦捷的手停了一會兒,不知好歹地在她手上輕拍兩下,然後溫柔地握住。於夏晚想縮手,他五指收緊,不許她離開。過了一會兒,可能是看她沒有反抗,秦捷慢慢鬆手,把她握緊的拳頭掰開,一根一根地撫弄她的指頭。他指腹上有薄繭,滑過皮膚的時候,於夏晚幾乎聽見了細微的磨擦聲。她不失時機地在他手背上狠狠擰一下,隨即大聲叫喚:「我要上洗手間!」
司機把車停在了最近的服務區,於夏晚往洗手間跑了一趟,回來說是有點暈車,死活把趙漢卿攆到後頭,她坐在了副駕駛座。
到蘇州住進賓館,簡單吃個午飯就開始工作。蘇州分公司成立四年時間,大大小小開發了六個樓盤,在天宇房地產公司所有的下屬企業裡算是效益最好的幾家之一。天宇公司在被新宇集團收購後經營方針也有些改變,從以前的遍地開花到現在的集中公司優勢資源著力開發精品項目。蘇州分公司做為資源整合的試點,準備在細緻考察後把蘇南片的幾家分公司全部吸收合併進來,改變以前各自為戰的局面。
蘇州分公司的經理可能意識到這次內部審計對自己地位提高的重要性,更兼之大老闆親自光臨,所以於夏晚她們三個人跟著沾光,吃飯和住宿的標準都是前所未有的高。
其實這次的審計名義上是內部審計,跟以往別家的內部審計也有所區別。集團公司的意圖是為了在蘇南幾家分公司裡做個甄別,挑選出一家經營狀況最良好的。其實這種甄別應該是個系統工作,而會計師事務所做為中介機構,只能通過對幾項財務指標的計算來達到分析的目的。這種簡單的分析方法可能流於表面,因為所有做為計算依據的數據都是對既已發生事項的統計,而真正的經營潛力可能要通過對市場、對企業營銷策略的分析來把握。
所以於夏晚總覺得這次的內審又是秦捷的故意安排。他應該不是錢多燒得。晚上一個人躺在五星級飯店舒適的床上,於夏晚翻了個身還是睡不著覺,乾脆起來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往外頭看。
凌晨兩三點鐘,街上明顯安靜了下來,只有路燈不知寂寞地站立著。偶爾有亮著頂燈的出租車駛過,坐在車裡的人,都是回家的吧。凌晨時分的蘇州城,有種讓她不敢看的美麗。
七點半鍾才起床,於夏晚沖了個澡,頭髮還沒完全吹乾就有人來敲門,肩上搭著浴巾去開門,外頭站了好幾個人,沈元熙笑嘻嘻地催她:「快點於姐,我們不在賓館吃早飯,到觀前街去吃燠灶面。」
秦捷就站在最後面,可是他的個頭高,透過前頭人的頭頂衝著她點頭微笑。於夏晚收回眼光,讓沈元熙再等她一會兒。關門換衣服,頭髮不干只好披在肩上。
住在賓館的二十層,電梯是不可缺少的工具。六七個人擁進去,於夏晚走在後頭,跨進電梯門的時候,前面的秦捷正好一側身擋在她面前。她抬頭看看他,站在了他和電梯門之間。背轉身,看著電梯上面的數字屏,他的呼吸吹在她的頭髮上。
趙漢卿在樓下等,見一行人下樓來便風度翩翩地迎上去,沈元熙對他做個鬼臉,讓開了於夏晚身邊的位置。所有的人包括司機在內一共九個,商務車正好坐不下,蘇州分公司又安排了一輛奔馳作為秦捷的座駕。於夏晚沒搭理趙漢卿的嘻皮笑臉,正走到商務車的車門前準備上去,秦捷在後頭突然喊她一聲:「夏晚,你陪我坐這輛車。」
所有人愣住,趙漢卿最先反應過來,朝於夏晚丟過去一個頗耐人尋味的眼光,便從她身邊上了商務車。於夏晚兩隻手捏著皮包,眼看著車門滑關上,車裡頭的所有人默契一致地看著汽車的正前方,沒人看她一眼。
秦捷已經站到了奔馳車邊,打開車門等她。於夏晚終於還是走了過去,卻沒從他扶著的車門處進去,而是繞到另一邊自己開門上車。
賓館到觀前街並不遠,可現在是上班的高峰期,蘇州老城街又窄,車開得很慢。
「頭髮都沒吹乾,是不是早上起遲了?還是昨天晚上太累了?」秦捷朝她挪挪,手撫過她的髮梢。於夏晚啪地一下打開他的手,警惕地看看司機。他這話說的,要是聽在有心人的耳朵裡,還不定會聯想些什麼。
秦捷有點明白過來於夏晚的顧慮,側過頭盯著她一陣悶笑。於夏晚皺皺眉,把皮包放在兩個人中間,扭頭看窗外不理他。這回可好,有沈元熙這個大嘴巴在,回去以後流言又要滿天飛了。
好就好在餘下三天的工作時間裡秦捷沒有再露過面,他從蘇州趕到上海新宇集團的總部去了。
九月二十九日晚上完成了所有數據的核實與統計工作,初步也計算出了天宇公司所需的結果。依於夏晚的意思是如果天宇公司急著需要精確結果的話,她可以在國慶節期間加個班整理出報告的初稿。趙漢卿卻讓她安心地過節,報告不急。
累了幾天好好睡個覺,三十號早上神清氣爽地起床。收拾好行李,於夏晚打開電話看早新聞,等著沈元熙來喊她。可怎麼等怎麼覺得不對勁,已經八點半鐘,連一通電話也沒有。她打開門走到隔壁沈元熙和小馮合住的房間,正看見賓館的清潔工在整理退掉的房間。於夏晚緊接著又去敲趙漢卿的門,自然也沒有人應。
這幫爛人!
於夏晚跺跺腳回到房間裡拎起行李準備自己回去,手機這時候響了。
「昨天睡的……」於夏晚不待他說完,用力合上手機蓋,怒氣沖沖拉開房門。
秦捷的手裡還拿著手機放在耳邊,看見於夏晚,他笑著聳聳肩把手機放回口袋裡:「昨天睡的好不好?」
於夏晚黑著臉想從他身邊擠出門去。
「過幾天是中秋節,夏晚,陪我去看看媽媽。」他擋住她,身上有濃重的煙味。於夏晚的身體被他抵著,沒辦法往前邁一步。中秋節是他和秦浩母親的祭日。
「做什麼抽這麼多煙?」她抬頭瞪住他,眼神卻已經軟和了下來。秦捷自然是欺身而上,接過她手裡的包:「走吧,夏晚。」
「到哪裡去?我我……哎哎,我又沒有答應你要到哪裡去!秦捷!」她追在後頭喊,秦捷邁開長腿早走到了電梯邊。有兩個老外也一同在等電梯,看他們一個追一個跑的樣子都在微笑,於夏晚臉上微紅,只好閉起嘴安靜地等。
秦捷拎著包直接走到停車場上一輛寶馬跑車邊,於夏晚左右看看沒有別人:「你的司機呢?」
秦捷打開後備箱放好於夏晚的行李,把鑰匙拋給她:「有你在,還要什麼司機?」
「我?」於夏晚還是乖乖地坐進車裡,開著車出了蘇州城。剛拐上高速秦捷就拉她:「快停車。」她不明就裡,趕緊把車停在路邊,秦捷已經跳下車走到了她這邊把門拉開:「高速上沒有交通燈,換我來開。」
於夏晚卻不肯出來,她揚著臉惡狠狠地瞪他:「你沒有駕駛執照,我還沒活夠。」
「誰說我沒有?」秦捷從牛仔褲後袋裡摸出錢包打開在她面前得意地揚動:「快下來。」
「花多少錢買來的?有錢人真是了不起啊!」於夏晚要拉車門,秦捷笑著跟她強:「誰說是買的?我是考出來的!」
「考出來的?」紅綠色盲也能考出駕照來?於夏晚哼著,把披在肩頭的頭髮別到耳後,抬起自己的臉正對他的眼睛:「那你說說,我的嘴唇是什麼顏色的?」
有幾輛車呼嘯著從他們身邊開過,帶起的風劇烈地吹亂了車外秦捷的頭髮,他朝她俯下身子,唇角彎著,眼睛裡溫柔地要滴出水來。
「你的嘴唇,是我最愛的顏色。」
她其實並沒有化妝,她的嘴唇也沒有太多血色。比蒼白紅一點,比紅潤又清冷一點,真要叫她自己說,也不知道自己的嘴唇是什麼顏色。於夏晚看著說這話時的秦捷,看著他的臉。
秦捷抬起手來擋在她的眼前:「別這樣看我,夏晚。別讓我覺得你雖然盯著我,卻在看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