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外語學院已經陸陸續續出了些風聲,有人傳陸蕊自殺,有人又說是藥物中毒,只是她個性一向捉摸不定,又不喜與人親近,所以大家大致知道她出了點事,卻誰也不知詳情。
只有我們少數幾個人知曉真相,大家默契地三緘其口,為我留一些喘息的空間。
我爸比我晚知道幾個小時,我回了學校,覺得心情實在煩亂,尹瑞又把我送回了家。
而我爸我媽已在家中等候我多時。
我身心疲憊到極點,幾乎無力再經受另一場責備,但觸及到我爸媽擔憂的眼神,我強打起精神,把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我爸媽一直沉默聆聽,並不打斷我。
「事情就是這樣,這件事裡我想我唯一的錯誤就是沒有告訴葉知秋,陸蕊喜歡上的人就是哥,我承認陸蕊喜歡上別人我很高興,我沒告訴葉知秋實情,也是害怕他誤會,而且我抱著僥倖心理,因為哥已經明確告訴我,他純粹出於試探,並且後來也沒有再去招惹她,純粹是工作上的接觸而已。」
我重重歎了口氣,雙手掩面,「哥是為我好,錯就錯在陸蕊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反應這麼大,居然還說哥強姦她,她真是瘋了。」
我爸擰著眉聽完我的敘述,沉吟道,「易揚不是那樣的人。但主要錯在他,不應該招惹人家女孩子。」
我媽沉思感歎,「這年頭花花公子最怕遇上烈女,這小子倒好,留下個爛攤子,人影都找不著。」
我想了想,「下午我打電話給我哥秘書過,看起來陸蕊自殺前進過哥辦公室,出來以後就有些不對勁了,我猜她是看到了什麼,起了疑心。」
我爸媽認同,我媽問我爸,「老魏能聯繫上那小子嗎?」
我爸揉著太陽穴,也覺得很傷腦筋,「聯繫不上,走之前打電話說朋友在阿爾卑斯山滑雪摔下山了,也不知道現在在哪個鬼地方。」
我爸抬起頭來,「知秋怎麼說?」
一提起這個名字,我苦澀難當,只覺得我玫瑰色的綺夢瞬間醒轉,徒留臉頰旁的一滴淚痕。
我空洞的聲音飄了出來,滿室淒清,「病人最大,他現在只關心他那個青梅竹馬,下午跟我大吵了一架。」
我背對著我爸媽,手握在門把上,一滴熱淚滴在手背上化開,燙到了自己破碎的心,「他對我很失望,我對他……也很失望。」
萬家燈火深處,一盞孤燈亮到天明,我徹夜未眠,發了好幾封EMAIL給我哥,然後我關電腦,看一眼死氣沉沉的手機,關機,只留一盞橙黃的小燈,把悲傷埋進春夜的蕭瑟中。
那一晚我無數次回想葉知秋決絕的表情,他說我不折手段,他說我沒有同情心,他說他對我很失望,我蒙著被子哭了一次,哭到腦袋脹痛,而後在黎明的曙光劃破天際的那一刻,帶著一顆受傷的心沉沉睡去。
接下來整整一個禮拜,葉知秋都沒有聯絡我,聽孔子沐說他幾乎都在醫院裡陪陸蕊,陸蕊情況已經穩定,一醒過來就黏著他。
尹苗去探望她後,回來支支吾吾告訴我,陸蕊小姐脾氣上來了,一定要葉知秋餵她才肯吃飯,一口一個膩死人的「秋哥」。
我心酸難抑,頭一次嘗到陌生的愛情的苦。
相識四年,我們從來都沒有紅過臉,記憶裡只有甜蜜的芳香,還有他溫暖的笑容,在我人生最失意最低沉的時候,他如一縷淡色陽光,驅走我內心積聚許久的慌亂和無助。
也因他的好,讓我化身為蛾,撲向那極致美好的光,忘記粉身碎骨的痛。
記憶裡,我們從來沒有像其他情侶一樣吵架,一次也沒有。
大多數時候,我們細緻入微地照顧對方的感受,我遷就他,就連他那刁蠻任性的青梅竹馬,我打落牙齒,將滿滿的屈辱吞下肚,只為了不讓他夾在中間難堪,只為了他囑咐的「不傷害」。
陸蕊是他的童年,他的童年,而我從沒有逼他在過去和未來中選擇一個。
而抉擇的時刻躲也躲不過。
我獨坐在A醫大圖書館旁的小花園裡回憶往昔。
曾經就在這裡,我們吃一口對方手裡的包子,臉上掛著甜笑,只消看一眼彼此,就以為得到了全世界。
18歲以後,我的世界裡確實只有他,再也看不到別人。
他說得對,我追逐了他四年,絞盡腦汁使盡小聰明,我為他取悅所有人,卻獨獨征服不了那個陸蕊。
一顆棋子落錯,滿盤皆輸。
陸蕊,陸蕊,還是那個陸蕊,偏偏是他最在意的陸蕊。
因為她,我成了一個為了對付情敵而不折手段的小人,她的求死成就了我的不堪,我對抗不了死亡在人們心中的震撼力。
我已經逼得她尋死,所以我再怎麼解釋,都是錯。
我如行屍走肉吃飯上課睡覺這幾天,我哥仍沒有消息,以前他常會這樣無端消失幾天,但從沒有如這次一般,讓所有人等到心焦。
而一干朋友知道我和葉知秋這對模範情侶前所未有地處於冷戰期,都心急如焚,都幫著我說情。
他不為所動,我明白他是個很有原則的人,哪怕我是無辜的,可是我隱瞞在先,潛意識就在縱容這種行為,錯就是錯,不容狡辯。
這就是愛上一個書獃的後果。
我苦笑。
他依舊沒有反應,朋友找我談心時說,「桃花,事情鬧得有點大,你們倆都缺乏冷靜了點,你也…多少反省一下吧。」
我想這必定是他的意思。
他要我反省。
他對陸蕊單方面的偏袒激怒了我。
我表面上波瀾不驚,其實內心已憤怒到極點,怒火找不到出口。
而這時輔導員打了我的電話,「桃花,德國交換生的名額還有一個,我給你留下了,你考慮一下吧。」
領表之前的那晚,我枯坐了一晚,面前放著手機,我告訴自己,只要手機亮起,哪怕是他打電話發短信教訓我,我就放棄領表的打算。
這一晚,我的手機亮了兩次,全是朋友們問候的短信,他沒有音訊。
他遺忘了我。
我怒不可遏,他做出了選擇,他守在她的床邊,明明白白做出了選擇。
極度的憤怒讓我失去理智,第二天一早,我就領了表。
輔導員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考慮我的前途。
在我握筆填表的霎那,洶湧的衝動退潮,半天落不了筆,掙扎再三後,抓起包衝了出去。
我有一萬個離開的理由,而只有一個能讓我留下。
這個理由叫做葉知秋。
尹苗告訴我今天是陸蕊出院的日子,以她的情況其實早就可以出院,但住院事小,自殺事大,她不肯出院,家長們自然事事順著她,讓葉知秋多陪她幾天。
我推開陸蕊病房門的時候,葉知秋不在,她穿著病號服,坐在床頭翻雜誌,臉色紅潤,看起來自殺過後,她進補得很好,日子越發滋潤。
她在天堂裡快活,我卻在地獄裡煎熬。
我冷凝著她,她抬起頭來,也看見了我,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一秒,她恢復怡然自得,翻著雜誌當我是空氣。
我強壓抑下內心的怒氣,冷笑道,「我哥快回來了。」
她的眼皮眨了幾眨,仍舊低頭翻著報紙,「那又怎樣?我不在乎。」
很難跟她溝通,我歎了口氣,「陸蕊,對不起,這是替我哥說的。但我相信他沒有做過其他的錯事,請你……還他一個清白。」
陸蕊抬起頭來,陰測的眼神閃過一抹得意,她倏然一笑,「你哥?哼,陶花源,你還好意思在我面前喊他哥,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你哥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你們都不是好人,你不配跟我秋哥在一起。」
「我不配,那你就配嗎?你誣陷別人,這是犯法知道不知道?」
陸蕊用力合上雜誌,面目猙獰,想來我的出現又讓這位千金很不快,她吼了出來,「是,我就是誣陷了怎樣,我過不好,你們也休想過得好,哪怕我得不到秋哥,你也休想得到!」
我終於看清她內心的偏執和扭曲,她還只是個孩子,喜歡的玩具,寧可毀去也不願意假手於人,我突然替葉知秋感到悲哀。
我又跟一個孩子爭什麼呢?
我蒼白一笑,無力感蔓延至全身,忽然也理解了葉知秋的無奈,她已偏離太遠,而誰又是這個女孩的救贖?
或許這是人生最後一次跟她說話,我凝神看窗下的川流不息,淡淡道,「陸蕊,不要再孩子氣了,你這樣子會讓你爸媽擔心的,那天我看到你爸爸哭了,你是他們生命的延續,不要拿自己的命當兒戲,老人家會受不了的。」
陸蕊不語。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回答我嗎?」
她晶亮的眼睛望著我,又扭頭,不情不願得說,「問吧。」
「如果葉知秋的女朋友換成袁嬌,你還會那麼抗拒嗎?」
她垂眸楞了一會,「不會。」
我嘴邊一絲苦笑,那是筋疲力盡後的苦笑,低頭掩去自己的挫敗,「這樣啊。我明白了,你好好休息吧,最近落了不少課。」
走到門邊,我轉身看她孤寂的背影,心頭湧上悵然,還是於心不忍,「有空多交交朋友吧,其實交友並不是什麼難事,多為別人想一些,別人自然也會替你著想……再見。」
我快步走向電梯口,覺得有絲透心入骨的涼意滲入,忍不住環抱住肩膀。
突然背後一個巨大的力道將我扳轉過來,我只覺得眼一花,他瘦削的臉已深刻進我的心。
他的聲音沙啞,嘴唇乾裂,「為什麼來了就走?沒有話對我說嗎?」
留戀地望著他臉上的每一處,手撫上他的臉,拋了個媚笑給他,「葉知秋,你想讓我說什麼?說分手嗎?」
他臉色陰沉,出手摀住我的嘴,「永遠不許提這兩個字。」
心上一陣柔軟,想哭的衝動勢不可擋,可我還是生生忍住了,患得患失乍起乍落的感覺並不好,哪怕我們的感情沒有問題,可是橫亙在我和他中間的叫做「陸蕊」的大山,已經將我折騰得不輕。
輕輕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的那一瞬,我做下了決定。
我拿下他的手,直視他的眼睛,「我申請去德國交換一年。」
他迎著我的瞳,愕然地瞪視我,似乎還未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桃花,你在開玩笑,告訴我你在開玩笑。」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搖搖頭,「我沒有開玩笑。」
他眼底升起一抹瞭然,眸子亮了亮,又暗下,低低地問我,「為什麼突然要去?」
「方老師說機會難得。」
「我不要聽這個,告訴我,為什麼突然要去?就因為蕊蕊?」他眉心有微波泛起,突然牽起我的手,把我往上次說話的地方帶。
我突然厭煩了這種無休止的纏繞,我,葉知秋,陸蕊,這樣的三角形折磨著我,我為這個三角形困惑了四年,而到現在,即將被這個怪圈勒死。
陸蕊似陰影一般無所不在,而葉知秋步步退讓,她一有事他就忙不迭地安撫她,那我呢,我現在每天飽受煎熬,誰來安撫我?
我想起剛才陸蕊的話:哪怕我得不到秋哥,你也休想得到!
突然有些絕望。
我哀傷地望著眼前焦灼的男人,他即使愛我,卻永遠為陸蕊留一點位置,他永遠害怕她,永遠狠不下心腸對她說「不。」
我用力掙脫了他的手,站在原地定定地望著他,而他愕然地看著我,有些怔愣。
我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鎮定,而後幾乎是用破釜沉舟的勇氣說道,「對,因為她。我煩了,我厭了,葉知秋,如果你現在就進去告訴陸蕊,讓她不要再纏著你,讓她放棄你,告訴她你心裡只有我沒有她,那麼我就不走。」
我走近他,仰望他,決絕地看著他,「你去不去?」
他幾乎是痛苦地望著我,痛苦而猶豫,嘴角牽動了一下下,低聲央求我,「桃花,不要這樣,好不好?」
「你去不去?」
他沉默。
「你到底去不去?」我撕心裂肺地喊著。
他依舊沉默凝望我,痛苦而絕望,而他眼底的我也已近癲狂,他苦澀地動了動嘴巴,「桃花,蕊蕊現在好不容易情緒穩定下來,我不想……」
我在冷風中飄零發抖,咆哮著,「蕊蕊,蕊蕊,又是蕊蕊,」滾滾的熱淚滑下,「我把所有都給了你,可你到頭來不肯為我說一個『不』字,為什麼你花了四年時間還是不能讓她放棄你,為什麼為什麼?你對誰都好,你對誰都捨不得說個『不』,你讓我怎麼辦?」
我再也受不了這種劍拔弩張,轉身想走,身後的他豁得環抱住我,嗓音令人心碎,「桃花,不要離開我。」
他何時這般無助過,我的心幾乎軟成一灘水。
可事到如今,我再也不願被那可怕的三角鉗制著,我需要走出這種困境中,即便是付出頭破血流的代價。
飄搖中,咬咬牙做下決定。
「我給你一年時間,等你學會說『不』的時候,再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