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一個月之後我登上了飛往德國柏林的飛機。
我沒有讓朋友們來送機,是因為我能在每個人身上見到往昔他的影子,我下了那麼大的決心,我怕我離不開。
到機場送我上飛機的只有我爸媽妹妹,還有魏叔叔一家。魏易揚半個月前,在撥通家裡電話的那晚,連夜飛回來。
一切真相大白。
陸蕊一見魏易揚出現就亂了手腳,起先還費盡心思編謊話,可在他和家長的連番追問下,她的防線終於全線崩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老實坦白。
沒有自殺,沒有強姦,有的只是她一顆扭曲的內心。
原來那天陸蕊無意中進魏易揚辦公室找翻譯材料,卻在他的抽屜裡發現了我和他的幾張合照,她由此聯想到魏易揚前段時間的刻意接近,以及後來莫名的疏離,她開始揣測他的動機,並認定我是幕後指使者,原因是不想她再去纏著葉知秋。
芳心萌動,卻原來只是一場愛情陰謀,她怒火中燒,憤怒到想殺了我,一度失去理智。
於是有了這場嫁禍的拙劣戲碼。
她在安眠藥裡摻了一些無害的維生素,服下了安全劑量的藥粒,經歷了洗胃的肉體痛苦後,終於達到了目的。
哪怕被無情揭穿,她依然笑到最後,因為我遠遠走開了,在另一個國度開啟一段新的生活。
我告訴我爸媽要走的那一刻,他們很詫異。
事實上對於我的突然離開,所有人都很詫異,因為在他們眼裡,我和葉知秋之間,明顯是我愛他多一點,我是那麼的熱情奔放想愛就愛,而他,沉默寡言,只有淺淺暖暖的笑,愛我只會默默地凝視我。
人人都不解。
我唯有苦笑。
他們問我,「葉知秋變心了對嗎?」
我搖搖頭。
只有我才看得懂他的眼睛,只有我才看得見那雙黑玉般的眼睛裡,天荒地老的誓言。
我明白,我們愛對方一樣多。
但我和他是一對矛盾體,我可以不顧一切,忘記粉身碎骨的痛,他卻在愛到癲狂的同時,保留一分清醒和理智。
他是天生的醫者,救死扶傷是他的人生理想,所以,善良成了他的軟肋,而就像魏易揚說的,我的眼底容不下一粒沙。
臨走前我去過葉知秋家,趁他不在的時候。
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我欠長輩們一聲抱歉。
葉叔叔葉阿姨還有爺爺,看到我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我差點熱淚盈眶,但還是忍住了,因為我有比哭更重要的事情。
我低頭道歉,「爺爺,叔叔阿姨對不起,這段時間,我給你們還有葉知秋帶來許多麻煩了,我真的很抱歉。請你們原諒我。」
阿姨握住我的手,她有一雙跟葉知秋一模一樣的漂亮眼睛,她溫柔地對我說,「你這孩子,說什麼對不起,這件事你根本沒有錯,是蕊蕊不懂事。」
我寬心了。
而為了不讓長輩們掛心,我笑著撒了個謊,告訴他們說,為了更好的前途,我要出國交換一年。
臨走前我撒嬌道,「阿姨,怎麼辦,還沒走我就開始想念你的雞湯了。」
阿姨搭著我的肩,幾道笑紋淺淺,「那怎麼辦呢?想喝的時候阿姨煮好郵寄給你好不好?」
我苦著臉說,「不好啦,雞湯太香,快遞公司的工作人員肯定會偷偷喝光的。」
葉家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我肆意地笑著,心口卻泛起一股黃蓮般的苦。
那一刻我無數次的問自己,桃花,你這是何苦呢?你這又是何苦呢?
可執拗如我,已經回不了頭,也不想回頭。
愛情需要昇華,有些東西需要沉澱。
我知道,對於我的離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意氣用事,一度我自己也這麼看。
林北北和莊子然勸過我,後來是尹苗和邱克文,再後來是他的室友,最後是尹瑞。
尹瑞在月亮下問我,「還記得高三圖書館的水池嗎?我很想念那時的你,一副可以能夠得到全世界的自信,桃花,坦白說,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女孩……可是現在,在快要得到所有的時候放棄,讓我不能理解……」
尹瑞的疑問,其實一直縈繞在我胸口,我問我自己,值得嗎?
好半天我才找到答案,「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意氣用事,賭氣,要懲罰他,可是現在仔細想想,陸蕊一天不死心,她就一天不會放過我和他,多角的愛情裡,必定有人贏有人輸,輸的那一方就必定受傷害,他如果心裡有我,他就必須做出抉擇……我是個賭徒,我在為自己下注而已。」
「不怕自己輸嗎?」
「怕,怎麼不怕,但假如這一年考驗他都承受不了,那麼我認輸,我只是做了一場四年的美夢而已。黃粱一夢,夢醒了,哭一場,生活還要繼續的。」
那晚臨分別時,尹瑞久久凝望我,忽然爽朗一笑,「桃花,我能抱抱你吧。」
我咯吱咯吱笑,敞開雙手抱住了他。
他擁住我,在我耳邊深情說道,「你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孩子,我永遠不會後悔當初喜歡上你。」
蔥蘢的青春歲月在眼前閃過,我百感交集,盈著淚哽咽,「尹瑞,認識你真好。」
揣著空空的心坐在飛機上的時候,我舉棋不定,最後還是拿出手機瞥了一眼,不料手機震動,一條短信進來,看到那個消失一個多月的名字,我心跳得厲害,顫抖地打開。
等我。
看著那寥寥兩字,我淚如雨下。
我從窗外眺望巍峨的玻璃候機樓,我想他此刻必定就站在一扇落地窗後,滿臉寂寥,手裡握著手機,等待我的回音。
我顫抖地捏著手機回復。
好。
鐵鳥即將把我帶離家鄉的土地,而他的一聲「等我」,讓我彷徨飄忽的心終於有一絲安定。
離別,或許是為了更好的未來,我開始深信不疑。
在異鄉的日子緊張到甚至沒有太多時間憂傷,度過了最初的不適應,也不存在語言障礙,我過得還算如魚得水。
學語言其實是一件極其枯燥的事,背誦,大量背誦,速記,聽很多的磁帶,適應分辨不同的口音,週而復始。
每天當我拖著疲憊到極點的身體,一頭栽倒在異鄉的床上,我就會特別想家,特別想他,我開始理解他在日本時是多麼的辛苦,不眠不休,只為做到不丟自己國家的臉,只為教授的一個「excellent」。
到了德國兩個月以後,魏易揚順道來看過我。
因為他當初的舉動,竟無意中捅出這麼大的簍子,站在我面前的他,憂鬱,眉眼間徘徊著內疚。
而我則燦爛一笑,給了他一個擁抱,以無聲的行動掃除他內心的芥蒂,我能感覺到他輕輕的喟歎。
我們推心置腹談論一次。
我說,世上有種「蝴蝶效應」,蝴蝶只是在對熱帶輕輕扇動一下翅膀,遙遠的對岸就可能造成一場卷天席地的龍捲風。
「哥,你就是那只無意中扇了扇翅膀的蝴蝶,完全不知對岸即將掀起一場風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就是生活。」
我哥沐浴在柏林古典浪漫的夜色中,憂鬱地凝著我,「真不要小書獃了?聽你的小室友說,他現在很不好。」
我豈有不知。
朋友們總是在網上聊天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提起他,孔子沐林北北隔幾天就會報告一下他的近況。
「他每天泡在實驗室裡,見的屍體比見的人都多。」
「瘦了很多,臉都削進去了,老師都看不下去了……」
「袁嬌有段時間想趁虛而入來著,後來不知道葉知秋說了什麼,沒動作了,最近開始跟一個外系的男生約會了……」
我望著柏林澄澈星朗的夜空,有一瞬的惘然,「哥,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他們都覺得我小題大做?」
我哥輕笑,喝一口啤酒,「人都是這樣,付出了100%,就想得到100%,還是那句話,眼底容不下一粒沙。」
到德國以後的四個月,我跟他還是沒有聯繫,這有點怪異,一個恨不得揉進心裡的人,突然從自己的生活裡徹底消失,有時會有恍如一夢的感覺。
我不找他,他也不找我,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
自始自終沒有說過「再見」,所以更像是一場中場休息。
偶有閒暇,我就會縮在自己的小房間,任金絲絨般的太陽光從玻璃窗外懶懶照進來,在白牆上跳躍,而我趴在床上,看著我和他的第一張合照,心也開始浮動,跳躍。
後來我們照了很多照片,但我出來時只隨身帶了這一張,薄薄有些舊的照片,見證了我整個少女時代的瘋狂,它是我花盡心思「偷」出來的,也正因為此,我從來不敢在他面前拿出來過,我怕他發現我的陰暗面。
我卻最珍視它。
日子一天天過去,國內所有認識我和他的朋友的QQ個性簽名都換成了:桃花,你老公等你回家吃飯。
我失笑很久,笑完以後對著電腦楞了很久很久。
德國的梧桐樹開始落葉,一陣風襲來,巴掌大的枯葉飄揚在冷風中,慢悠悠舞出生命的弧度,壯烈而淒美。
我來德國已經半年有餘,生活無波無瀾,卻不是我想要的恬淡。
少了點什麼。
Jessica特地飛來探我,住了兩天,她是典型的美國女孩,直接灑脫,不太能理解東方人含蓄的愛情邏輯,但這不妨礙我們聊如火的青春,以及我們最愛的男人。
那兩天我很快樂,也很傷感。
送走她的那晚,我照常打開電腦收郵件,系統提示有一封新郵件,我定睛一看,是陸蕊寄來的。
一封很長的信。
Hi,沒想到是我吧?猶豫了很久,電腦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終於還是決定坐下來寫信。
有點尷尬,突然不知道怎麼寫開頭。
似乎從來沒有平心氣和跟你說過話,所以不知道怎麼開始,還好只是對著電腦敲字(其實我現在臉紅了)。
我剛從醫院回來,秋哥生病了,最近他老是咳嗽,發了好幾天高燒卻一直不肯休息,最後老師不肯讓他進實驗室的門,他才去的醫院。
我承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秋哥,在急診室見到他的那刻,我想我是被震撼到了。
他很憔悴,非常憔悴,該怎麼描述呢,整個人透出一股悲傷。
很深的悲傷。
他打起精神,我們聊了很多,大多都是小時候的趣事。
後來我們說到他家書房的人體骨架,我說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很害怕,他突然很溫柔地笑了,他說那是貞子爸爸,你取的名字。
然後他回憶了很多你的事,他說他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靠在數學辦公室的柱子上,穿著一身天藍色的連衣裙,低頭看一張25分的數學卷子,像油畫一樣。
他經過你的身邊的時候,聽到你含糊地說了一聲「FUCK」。
於是記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