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人心,是世上最難懂的。可是,你若將它看透了,也就無往不勝了。
我和義父學的第一項本領,就是如何看透這皇宮裡的人心。義父說,父皇那裡有他;可這些大小兄弟,就需要我自己去研究揣摩了。作為一個不得寵且母家勢微的庶出皇子,我日後的生死榮辱,就看能否能摸透他們的心了……
大哥,在我還沒什麼印象的時候就薨了。據說和一個物件有關,死的不明不白。他的死因是宮內言語間的禁區,我曾經偷偷的問,義父卻只是一句話——你早晚會明白。當我終於徹底明白的那日,卻更無語了。生在皇家,真相背後都是滿眼的血腥,也許,它就正緩緩的從你手中淌下……
二哥,是我打心裡最敬怕的一個人。二哥很倔,且有主見,連母后都懼他三分。由於腿疾,他很孤僻,幾乎不和別人說話。但宮裡的老人卻都說二哥是個好人,至於怎麼好,他們卻喃喃的說不出來。二哥對我們每個弟弟都很好,他的眼神閃著罕見的純善,但那雙黑眸無意中掃出的冷清卻給人一種無言的壓迫感。也許他的心路早已修化成仙,我這個凡人體會不出就罷了吧。
三哥,是我最耗用心時去接觸揣摩的人。因為他是太子,是未來最有可能的皇帝陛下。我一生境遇的好壞優劣,很可能就在他的一念之間。從記事起我就將最多的注意力投放在他身上,哪怕在玩鬧間也不放過品味一點一滴的細枝末節。出身低微的我前面有五個哥哥,誰都知道,除非出現天災,這皇位永遠落不到我的頭上。所以,我可以不像四哥那樣恭敬的稱他為太子,我甚至可以坐上他的龍椅嬉笑玩鬧。
四哥,我和他在一起是最輕鬆的。義父也說,四哥是個想吃桃子還懶的洗毛的人,不足為懼。四哥在玩上很有天賦,玩戲子玩小倌玩女人……他好財,好色,氣盛,膽小,偏偏心裡卻還留存著那一份不該屬於他的想法。這樣的人不用我費心,也不值得我費心。
至於五哥,是我最玩的來的人,卻是兄弟中最危險的人。他表面上寬厚隨和,不拘小結,對犯錯的下人也是和顏悅色,絕少打罰,但我能看的出,他的心冷的利害,他可以不眨眼的清除掉一切擋路之人,且沒有絲毫內心情感的糾結障礙。
看透了我身邊這些天潢貴胄皇子之心,再去瞧那些朝臣、內侍、僕役,就清透好懂多了。至於女人,那簡直更容易了。一類是母后那樣的女人,鋒芒畢露,野心勃勃,就差左手寫著「武」,右手寫著「曌」,將天下控於掌中;一類是龐妃那樣的女人,空有好皮囊,卻只有小聰明。一心想壞別人的大事,別總被人當刀使;再就是像邵天工那樣的女人,手段心機皮相什麼都有,就是腦子缺根筋,兩三句情話一哄,就能替你上刀山下火海,死也不悔;還有,就是滿世界遍是的像程蘭素那樣的女人,見了皇子親王貴戚權臣就像蚊子見了血,用盡一切手段勾住你的眼,爬上你的床,攻佔你的心,繼而控制你的人……這些年,我看人越來越準。但是,卻有一男一女,讓我疑惑了。
男的是三哥。我自小跟著三哥長大,自認為很瞭解他。大家都說他心狠,因為他的臉常年是冰冷的,對待犯錯的臣子宮人也是睚眥必報,冷血無常,可是我知道,那都是他故意的表現。三哥的心腸其實很優柔,他和五哥不同,他的心底是存著忠孝仁義的,他是個有底線放不開的人。可是,他這些年的舉動卻越來越奇怪。用義父的話說,三哥是不是突然腦子壞掉了,或是做太子久了,有些不知道輕重了……
他竟驚世駭俗的忤逆母后,拒娶欽定的太子妃,依自己的喜好另立了一個早有婚約的小吏之女。那個女人我和四哥專程去瞧了瞧,無甚其他,溫婉嫻靜而已,離林太師的美人千金差的甚大,真不知三哥是犯了哪門子邪……四哥後來偷偷教導我,這男女之間的學問大著呢,電光火石間的一見鍾情,能催生毀滅一切的力量……
沒想到,這話很快就應驗在我身上了。我沒看透的那個女人,就是董涵玉。
我一直很喜歡曹植的《洛神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我心中女子的形象,就該是如此輕盈靈動的。這個女人的最初,正是我喜歡的樣子。「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在鍾靈宮的偶遇,我竟將她誤認成了月光。她的模樣正和我的口味——不要太妖艷,不要太肉慾,帶一點仙風道骨不沾塵俗的清揚冷艷。她那清澈迴避的眼神,更挑起了我心底的興趣。也許是機緣巧合,在回宮的路上,我竟在御水河畔拾到了她失落的手帕。那夜原和四哥定好了去遊湖猜謎,為了多看她一眼,我便騙四哥說宮裡有大宛舞孃助興……這個女子,有些不太一樣。她眼中沒有世俗女人對權勢的熱烈,卻有著怯生生的羞澀和淡淡的憂鬱。月光的客人,應該是皇后的母族親戚吧,我偷偷找四哥打聽,四哥卻矢口否認。
月光生辰後,趁著三哥外出督軍,宮裡管的鬆散,義父給我交代了事情,讓我微服出城去置辦些莊子,接觸下市井之人。等街面上傳來三哥凱旋的喜訊,我才匆忙回了京城。慶典之後,小祿子告訴我,查到了那個女子的底細,她是月光在集芳社的伴讀,母后遴選出的官吏之女。我心下一喜,便去集芳社找她,卻不想母后竟把她派去東宮了。我是有點喜歡她,但我也敏銳的警覺到了。若真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怎麼可能攀的上月光,還得了母后的青睞?母后是什麼樣女人?入了母后法眼的女子,都是些百煉成精的狐狸。難道,這女子小小年紀竟已修煉到如此境界,讓我都看不清楚了嗎……
越神秘,愈吸引。我更加迫切的想知道這個女人的一切。也巧,馬上父皇就下了旨,讓三哥代為考皇子的授業功課,我住進了東宮,嘻哈的在啟泰殿書房見到了她,三哥根本就不拿正眼看她,好,他不要我就可以伸手拿了……誰知道,四哥辦了件蠢事。他的隨從認出她是那日在東城客棧對詩的女子,四哥竟派人偷偷的綁了她!四哥的脾性我還是瞭解的,他不敢動三哥的女官,更何況,她也不對他的口味。但她的性子太烈了,居然連句調戲話都聽不得,直接一頭撞向了桌角……四哥嚇傻了,我也驚呆了。送她回去的路上,我第一次疑惑了。這樣的性子,我日後招惹也得小心三分……這樣不明理的女人,母后派來東宮做什麼?她根本就不適合宮廷啊……
從此,我開始頻繁的向東宮跑,三哥發現了我的異樣,也笑瞇瞇的不予點破。有了正主的默許,我更加有恃無恐了,但那女人就像是塊木頭,對我的所作所為毫無反應。雖然她的心思全在三哥身上,但就這樣,還緊張的毛手毛腳常犯錯誤,三哥對下人很苛刻的,我真不知道她這樣怎麼能在東宮立足腳跟?沒過半個月,她就被貶到了集芳社。我聽東宮的眼線說,她竟傻的去求三哥將她弟弟調離汝陽王府的京師學堂!我疑惑了,這個女人,究竟是聰明,還是笨?反正不管如何,我該忘了她了——她若是聰明,就是太聰明了;若是笨,就是太笨了。這兩種無論是哪一種,都不適合我再去招惹了。
可是,回宮後,我竟失眠了。我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這個女人的音容笑貌。母后為什麼會選中了她?她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這前所未有的神秘感,狂躁的蠱惑著我的心。我整日和四哥五哥一起,東遊西逛,醉生夢死……可是,每次在聽到跟她有關的事時,我都會如針扎般顫抖起來。我自己都驚訝了,宮內宮外那麼多女子,比她美比她好的有的是,我竟獨是對她念念不忘!心思浮沉竟都為她!難道,這就是四哥說的——那恐怖的毀滅一切的力量?
我這一生,第一次開始為一個女人食不甘味。汝陽王府敗定了,她姐姐和她全家是逃不了逆黨之名了。她的命不好,誰也怪不得。可是,我想救她!我不能去求三哥,三哥疑心大;我也不能和五哥明說,五哥一定會把我當做被女人迷惑的白癡。後來,機會來了。五哥先於二哥和四哥封王了,且領兵全權平叛。這是父皇送給他到手的功勳,因為汝陽王的身體支撐不了多久了,而那個世子,不足為患。我纏著五哥一起去歷練,其實一半是為了義父安排的差事,一半是為了救那個她。五哥的心很大,這些不關大局的細枝末節從來都懶的管,我將繳獲的鐵器說成了她爹上交的,還將她弟弟救了出來,一併送來了奉安。別的我不管了,我要她好好的活著。以她現在的身份,想將謀逆罪脫的乾淨,只有一條路了——回到東宮。
在奉安雪夜見到她的那一瞬,我的心裡喜悅蕩漾。我發現這一切沒有白做,我開心的很。可是,這次之後,她令我越來越看不懂了。她再次回京後,竟脫胎換骨似變了一個人。我事後才知道,她竟沒有去找月光,而是自己入了東宮!如今不僅安然無恙的活著,還從集萃閣跳到了三哥身邊做了司筵,據說還跟霍妃之死扯上了什麼聯繫……
入了內宮,她就不見了蹤影。三個月我見不到她,心下寂寥。六月十三日,三哥說要給我慶生。我順口便說道,就在東宮辦吧——因為我想見到她。在宴席上,我藉著酒勁提出要她。卻不想三哥跟我打了太極,言語中還帶出了母后。三哥對我一向很大方的啊?我很是疑惑,難道其中牽扯到母后……我沒敢堅持。
果然,她不簡單。她在內宮經營的風生水起,連宮外的白信都敢當我面撕掉。她對我一如既往的冷淡,眼眸中憂鬱之色越來越濃厚。這個女人,可能是中宮留下是有用的……
我的事情也很多,很快就淡忘了她。父皇的身體不好,東宮的氣焰越來越盛。蔣太保奏請將全部成年皇子封王,我未行冠禮,此舉只是便宜了二哥和四哥。五哥也很不高興,此舉削弱了他那個獨一無二的旭王地位。且,三哥很快聘下了新太子妃,竟是榮威大將軍的女兒。有義父這層關係,我對這場賜婚心存詫異,很敏感的軍權、很惹眼的聯姻,還有父皇奇怪的默許,難道這是個圈套?
五哥不明白余積岳的秘密,自然有些按捺不住了。速戰速決,他竟要給三哥投毒。可惜這事不知怎麼敗露了,最後中毒的竟然是她……三哥將她送到宮外別院去養傷,這明擺著就是想釣魚。三哥這招反擊令五哥很頭疼。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五哥不知三哥知道了多少,下手,這是個陷阱正好給人把柄;不下手吧,又怕她漏嘴供出什麼……
這時候,我出場了。我告訴五哥,我有個一石二鳥的絕妙計劃。我要把她救出來,同時,要把這水給搞混。三哥和五哥之間,鬧的越凶越好,時間越長越好,我得加一點作料進去了……
我就著東宮的幌子,將別院之事散佈了出去。當然,流言的主攻對象,是榮威大將軍府。那個新太子妃,順便也讓我驗驗她的成色。沒成想,那個余琳琅的性子竟是一點就著,還帶著兄弟打到了別院。三哥再也無法繼續釣魚計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五哥事後笑的很開心,為了獎勵我的獻計,他鄭重的給了我一份厚禮——父皇下旨,將東宮和旭王府搶了數年的暗衛事宜委派給了我。
在明面上,我是中立派,又是個庶出的皇子。暗衛歸我,兩邊都沒有意見。聖旨一下,我馬上成了兩方拉攏的焦點,皇后和龐妃都盯著六王妃的位置,拚命的給我推薦適齡的官員千金。我不急,這樣關鍵的關口不是選六王妃的時候。我還在關注著她,她又回到了啟泰前殿,還被三哥提拔了。三哥就怕她在五哥面前不顯眼,還弄了個代理尚儀的頭銜來賞宴上晃悠。可五哥早就沒興趣動手,誠無所謂了。我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我又在眾人前開口要了她,不是要拉攏我嗎?正好一併賞我了吧!可是,這次三哥的態度很奇怪。他當即訓斥了四哥,褒獎了五哥,又勉勵了我。我疑惑的很,這個女人在東宮的價值,難道比面上拉攏我還要重要?三哥寧可給我錢,也不放手這個女人……
時局,慢慢的向東宮倒去了。三哥大婚後,父皇竟送了他份大禮——在天子宴宣佈,天子養病,太子監國。太子監國……終於讓三哥給等到了。五哥若一倒,我的前程也好不到哪裡去。義父說的好,早晚要自去封地,早做準備,至少能存些銀子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