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到三個月,董涵玉又轉回了京城。
在家家戶戶辭舊迎新的鞭炮聲中,漢陽藩司的豪華馬車將各懷心思的四人送到了天子腳下。涵玉不等老人開口,先行一步施了萬福,「既已到了京城,涵玉就不拖累二位了,這廂告辭了。」
老人和幼晴都很驚訝,停頓了片刻,老人拱手答禮,「今時事倉促,老夫還有要務在身,姑娘可否留下聯絡地址,他日必有報答。」
涵玉輕輕一笑,「大難臨頭,只是相互扶將,談何報答。若真是佛語有緣,咱們後會有期。」
按照事先的安排,涵玉在皇城角找到了和程督尉接頭的和記胭脂店。程督尉還是老樣子,不過瞪著涵玉的眼神略有些柔和的改觀。旭王府的第二個指令是等待機會。等待年關一過創造機會讓涵玉和月光相見。涵玉望著滔滔不絕的程督尉,突的膽從心生,一字一頓的說道,
「我想自己選家客棧。」
程督尉驚訝的半晌沒合死嘴巴。
涵玉一笑,寬慰的接上一句,「就在汝陽街上,不會讓您為難。」
旁人都以為涵玉是思念姐姐心切,才將住處安排在了汝陽王府周圍。只有涵玉自己心裡明白,這家客棧正對著陸重陽私下開的那間玉器行。她還嫌不夠近,最好是能天天看到他的行蹤,天天嗅的到他的味道,她才住的舒心。
只是,令涵玉沒有想到的是,這一等,就磨掉了三個月的光陰。
等待的時光,對旭王府來說,是枯燥煩躁壓抑無聊和性急難耐,對董涵玉來說,卻是由衷舒適、非常愜意的一段時光。不用躲追兵,也不用吃難吃的食物,更不用絞盡腦汁的圓謊騙人。她可以每天一身男裝,著上青杉布鞋,壓低帽簷在陸重陽的玉器行裡走上幾個來回,然後在斜角的茶樓裡和敏兒呆坐掉整個中午。敏兒被這無聊的生活折磨的有氣無力,涵玉卻樂在其中,看景般的看著店裡的人來人往,隨意的給他們起了很多好記憶的別號。哈,這肥豬臉又來了……呀,這女人不是那個姓多的婦人嘛,怎麼打扮的和老鴇一樣……這小姐長的不錯,看似是個有錢的主,不過像是個如夫人……那瘦猴般的衙內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體……
晌午過後,店舖的往來人員漸漸少了,涵玉也會回客棧小憩片刻,養足精神等待著每天傍晚的重頭戲。每日接近點燈時分,她朝思暮想的陸重陽就會不慌不忙出現在涵玉的視野。涵玉雖不敢造次與他相認,卻可以倚窗瞧個痛快。
敏兒已經完全認命了,她的小姐已經完全被陸重陽魘住了,涵玉可以整夜的陪著陸重陽店裡的燈火發呆,直到玉店打佯,陸重陽深夜回家。
「敏兒,這就是咫尺天涯吧……我離他這麼近,卻不能相見……」
「敏兒,他怎麼能這麼喜歡玉石呢……」
「敏兒,他看來是個可以倚靠的人呦,你看他晚上哪裡也不去……多乖啊……」
「敏兒,他比別的紈褲子弟好多了,多有正經事啊……」
「敏兒,他怎麼這麼早就走了呢……他要幹什麼去啊……約了誰呢……」
「敏兒,今天他怎麼還沒來呢……」
「敏兒,你說……」
……
日復一日,敏兒在一旁很習慣的坦然進入了夢鄉。
等待的日子,涵玉收穫了很多。為弄懂陸重陽經常說的鉞人語,她花上銀子專程跑去懂的人群那裡聽,自己回去揣摩尋思;要是聽說那些與陸交往密切的人要在酒肆裡聚會討論玉石生意,不管陸重陽會不會參加,她都會點下臨近的包房只為能聽到幾句涉及情郎的零星話語……
事關陸重陽,涵玉覺得自己有無窮的力量。
她竟能從小二與客人們之間一堆一堆關於玉石交易的廢話中剝離出關於陸重陽個人生活的蛛絲馬跡,她甚至拼湊出了陸重陽在玉石方面的交往圈子,陸重陽在圈子中的措辭特點、舉止形象,陸重陽經常與什麼人來往,這些人都是什麼樣的人,陸重陽經常被什麼人開玩笑,甚至,捎帶著玉石的基礎價格,品相研究,買賣行情……
她都知道,她統統都知道。
遺憾的是,
她沒有聽到一絲關於她自己的消息。關於有她這樣一個人存在的消息。
陸重陽的身邊沒有女人。他的情感還未找到歸宿。這是圈子裡所有人,包括陸重陽自己在言論中流露的悵然滋味。沒有人說陸重陽現在有她這樣一個未婚妻,哪怕說她是春風幾度的情人。
幸焉?不幸焉?涵玉心裡失落的緊。她在陸重陽心中,還是見不得光嗎……
春風拂面,慾望與草芽一起蠢蠢勃發。
涵玉換上春裝的第二天,久違的程督尉出現在汝陽客棧。在見到這張髯鬚臉的一瞬,涵玉立即明白了自己這段悠閒時光的終結。
「看來,機會終於來了。」涵玉平靜的望著程督尉,一笑清淡如風。
三月初三日,是大周國一年一度的踏青日。春光明媚,草木吐綠,人們可以盡情的在山野間放情遊覽,盡歡而歸。閨中女子更是可以在這一日裝扮的花團錦簇,出門嬉戲,甚至入夜不歸。大周宮廷尚有兩日假期,民間更甚。古詩有雲,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日墓笙歌收拾去,萬株揚柳屬流鶯。彷彿只有出門去踏青,才算真正擁有了春天。
華燈初上,董涵玉穿著在奉安棄廟的那一身衣服,站在人潮洶湧的流光橋上,蓬頭垢面,滿面塵灰。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面帶笑容,嬉笑行跳,三五成群的從她身邊擦過。敏兒在不遠處緊張的凝視著涵玉夜風中矗立的瘦弱身軀,死死咬著已泛白的嘴唇。
一陣微風吹過,帶來淡淡的煙粉香氣,不斷燃放的煙火映照著橋下或明或暗的泠泠水波,涵玉側身望著簋街深處那片黑暗的區域,心頭忽的擁出萬分恐懼,若是公主沒有發現怎麼辦……這冰冷的水,若是沒有人去救她怎麼辦……若她就這樣去了……陸重陽……她心愛的陸重陽……他會如何難過呢……涵玉撫著橋欄的手在初春的涼風中不住的顫抖著,這是讓她拿命來拼啊……
流光橋是連接金水河畔幾處繁華地的必經之路,旭王府深知,愛好熱鬧的月光公主是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可以暢快行樂的日子的,早有細作偷偷跟住了微服出宮的明月光一行。在這群宮裝麗人到達流光橋頭後,坐鎮指揮的程督尉命人燃放了隱藏在簋街的十數組專制焰火——
十數多鮮紅的牡丹伴著凌厲的尖響同時盛開在微黑的天際,剎那的光亮將金水河畔照的光影奪目,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仰身歡呼著,涵玉卻似聽到無常鎖命似的,狠狠的打了一個哆嗦。
旭王府的馬車準時踏上了流光橋石,「讓開!」「讓開!」囂張的家奴揮鞭將橋石打的啪啪做響,月光該到了吧……涵玉心頭默念著,眼一閉,趁著人群四散躲擠場面一亂,慘叫一聲,側身翻下橋去!
「小姐——」敏兒衝了過去,尖利的哭喊著,可惜涵玉是聽不到了——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她。
涵玉在水裡拚命的撲騰著,艱難的伸出頭又沉了下去,她有些慶幸父親從小不是很寵愛她,她甚至可以跟著僕人到河裡抓點小魚小蝦,雖不能正經的學點水性,也能捎帶著學點在水裡撲騰的本事,現在晚會沉底就是多點希望啊,可是冰冷的河水很快就要抽光她體內僅有的一點熱量,涵玉在心底默念著,怎麼還沒人來,怎麼還沒人來啊……難道真是時衰鬼弄人嗎……難道我不是被淹死,而是要被凍死嗎……涵玉無法為自己還留著會點水性這一手而開心了,她開始真正的面對死亡的恐懼了!
終於,在度秒如年的煎熬中,涵玉聽到了如天籟般的「撲通」一聲,涵玉一絲苦笑,偷偷吸了一口氣,放棄了自己的四肢運動,慢慢的向水中沉去。很快的,一隻強有力的胳膊自她的後方夾住了她的身體,將她的腦袋頂出了水面。這人水性很好,涵玉暗暗放心了,貪婪的吸了一大口氣,這才向救她的人看去,只見一張五官深刻的面孔上一雙狹長的眼睛如鷹隼般瞪著自己,那感覺比河水都要冰上半分,一個激靈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如此鎮靜,趕緊苦瓜著臉,「救命啊——」胡亂的揮舞著四肢。
「別動!」身旁的聲音冰冷又不耐煩。涵玉心底裡打了一個哆嗦,趕緊眼一閉,裝著昏死過去……
隱約估計著,涵玉覺得自己是被拖了上岸,那人居然夾著她往草地上一扔,這個痛啊——涵玉趕緊哎呦了一聲,心想還是別等著那冰人捏人中了,碰上這樣的「恩人」,少遭點罪,自己趕緊醒了吧。
「小姐!小姐!!」是敏兒的聲音,「你沒事吧,快睜睜眼啊,可別丟下敏兒啊……」
暗語對上了,涵玉心頭一絲慶幸,月光公主果然圍上來看了熱鬧,自己這一番罪,沒白遭。
圍觀人七嘴八舌的議論慢慢的湧了上來,「這人命真大」……「倒霉還差不多」……「好像是旭王府的馬車鬧的」……「這家來頭也不小」……「看那救人的身手」……「噓,別亂說話」……
三月的風本就發涼,再加上渾身濕透,涵玉更沒心思在地上久待,她在敏兒的攙扶下支起了半個身體,虛弱的向前面的冰人作揖扣謝,「多謝……恩人救命之恩……」
冰人還是那種冷冷的語調,「要謝,謝我們家小姐。」
涵玉順著冰人的手勢向一旁望去,只見一堆金翠羅裳簇擁著一位身著天水碧的珠光麗人,她剛想支身下跪,卻猛的抬起了頭,用不可思議的顫抖聲音輕輕喚著「是您——月……小姐」
涵玉如願以償的見到了月光公主。
月光身邊從來不缺陪伴的人,當年是她董涵玉,現在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姐千金。
面對如此模樣的涵玉,月光有些遲疑,簡單考慮片刻,吩咐左右找了一處客棧將涵玉安置了下來。
月光好似還是那個月光,擯退了左右,親切的坐到了涵玉的床前,輕輕的拉住了涵玉的手,千言萬語終擠出一句,「你怎麼……愈發瘦了」
涵玉的眼淚奪眶而出,這幾個月千般委屈,萬般辛酸,湧上心頭。又念著月光對自己的情深不變,自己卻要利用她完成回東宮的計劃,此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低頭悲聲嗚咽。
月光的手撫過涵玉的肩膀,「我讓錦夕給你準備了幾套衣服和盤纏。」
涵玉心頭一驚,她這是什麼意思……
月光的話緊接著跟了上來,「你也是大家的小姐,身上的東西當些也不至於如此啊」
當下不容涵玉細想,她趕緊哆嗦著從懷裡掏出當年月光給她的玉珮,用手柔柔的擦拭著紋路,輕聲的說道,「變故的時候太匆忙,隨身首飾只夠路費,只是這……公主的物件,涵玉就算是餓死也不會賣的……」
月光聞言一楞,眼睛直直的望著那玉珮。涵玉心頭寬慰,這東西還是能讓她回憶起從前的日子的,剛想接著說些體己話,卻不想月光「囈——」的發出了一聲疑問,皺著眉頭說了一句涵玉永生難忘的話:
「這是我送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