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涵玉幾乎一夜未睡。她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忐忑等待著臘月十五第一絲光亮的到來。
寅時剛過,破廟的大門吱呀一聲開啟了,這一聲在寂靜的深夜裡越發的刺耳,涵玉渾身的血液全部湧了上來——是要開始了嗎?
門吱的一聲關閉了。緊接著,傳來幾聲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人來了!
涵玉抽出程督尉給她的匕首,側身站立在屋門軸邊。腳步越來越近,似有遲疑,但仍向前快速前進著。
「爹,這有間屋子。」一滑膩香甜的女聲飄過耳畔——涵玉的右眼突然狠狠的跟著跳了兩下!
她的心臟頃刻起伏的很是厲害,她突然有種很強烈很強烈的預感,強烈到自己都不得不相信它將會是真實的——
這件事情定會和她有什麼關係,或是這個人……
屋門遲疑著被推開了。涵玉終於見到了她應該等候的那個重要人物。花白的頭髮有些紊亂,和善的面容伴著沉重的喘息,中等偏瘦的身材在衣裳內隨著上下起伏著,只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不似尋常池中之物……
「什麼人!」涵玉低聲說出了她的第一句台詞,閃著寒光的匕首抬到了胸前。
老人猛的受驚,身子一個踉蹌,將攙扶他的女子也一併帶了進來。那女子趕緊上前扶穩老人,這才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如桃花蒙塵的俏臉,向手持利器的涵玉輕輕點頭微微弓身,聲音似黃鶯出谷:
「叨擾尊駕了,我父女二人蒙難至此,只想借貴地一角暫做休息,絕無惡意。」
涵玉有些發楞,將握著匕首的手收到了腰間,頓了一下才開了口,聲音冰冷,「還希望二位莫要找錯了地方,反被我連累。」
老人見她如此態度,淡淡一笑,拱手示意打擾了,轉身扶著女子跨出門去。卻不想廟門處突然傳來大隊兵丁跑步吆喝的聲音,二人頓時變色,又急步回了房間,並飛速帶上了房門。
涵玉面無表情的望著二人的表現,心裡暗暗佩服程督尉時候拿捏的真是精準。
老人朝涵玉急急的作揖,「姑娘,老夫並不畏死,只是有要事在身不敢棄命,今日求姑娘給個藏身之處,來日必竭盡全力給予報答。」
敏兒早被驚醒了,當下跑到涵玉身後,低聲說道,「小姐,別做好人了,幫了他們咱就得被捉走……」
「光當!」廟門被踢破的聲音。老人的神情變的更加驚恐,女子「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小姐,求您了……」
大隊兵丁的吆喝聲傳入耳簾,「搜到了王爺重重有賞——」
「你們緊張什麼,是來捉我的。」涵玉一聲慘笑,接著,伸手向牆角一指,「今我命休矣,若在臨死前能救爾大事,也算積的陰德。佛龕下有個暗格,能蜷進兩人。願你們有造化躲過一劫。」
如事先安排好的劇情,兩人剛剛躲到佛龕下,穿著衙門服飾的程督尉就帶兵破門而入。涵玉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對自己這一身飽受折磨的形象很是滿意,便往佛龕下拋了一個眼神,開始了預先定好的談話。
一個是被抄家通緝的知府千金,一個是深受董家恩惠的衙門捕頭,被通緝的遇上了來抓人的,會是怎樣的場面呢。當然,程督尉沒忘了點明他是來捉老少二人的,正巧在這裡遇到了被通緝的從前主子小姐,按理正是天下掉下的立功機會,可是做人還不能忘恩負義,他經過痛苦的思慮決定放涵玉一馬,並且給了一個兵符讓小姐趕緊離開奉安。
亂糟糟的人一會便退場了。敏兒上前將涵玉扶坐在草蓆上,「小姐,奉安待不住了,咱們倆都是女流之輩,該怎麼辦呢……」涵玉斜著眼望著那老少二人鑽出佛龕,重重歎了一口氣,「離開奉安,我哪裡有地方可去,還不如讓人捉去,一死痛快……」
那老少二人離了險境,齊朝涵玉作了個揖,道了些感謝的話語,似沒聽到涵玉的狀況般,轉身告辭向門外走去。敏兒低聲罵道「忘恩負義,剛才就不該幫他們!」涵玉心頭暗想,這老烏龜著實難釣,便轉頭望向敏兒,「我幫人從不圖報答,如今大難臨頭,夫妻且各自分飛,況萍水相逢的路人……」
那二人的步伐遲疑了一下,但仍沒停下的意思。想不用殺手襉是不行了,涵玉站了起來,似下決心般,一字一頓的對敏兒說,「只有一條路了,我們上京去,找月光公主。」
如願以償的和那老少二人結成了路伴,涵玉在心底狠狠的誇獎這明振天真乃是狐狸中的狐狸。有了程督尉的兵符,他們這一行四人很順利的在奉安驛站雇上了馬車,搖搖晃晃的踏上了京城之路。
離開驛站的時候,涵玉將車簾微微開了一點縫隙,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暗想,不知哪一位是陸重陽囑咐的橋宏治?仲言派小廝出來了嗎?正呆呆的上神,冷不丁老人的聲音冒了出來,「幼晴,有事嗎?」
女子露出如花笑靨,卻有些淒然,「沒事,爹。我只是想起了與逸民的初見……」
老人一楞,眼圈突的發了紅,慢慢的背過了身。
旅途是漫長又危險的,為了方便起見,老人對涵玉說四人暫都為父女稱呼。幼晴為辛丑年生人,較涵玉大六歲,自為大姐,涵玉排第二,敏兒為小妹。老人姓顯,對外稱自閩南去京城投靠兒子。涵玉默默的應著,心裡偷偷的猜測著老人的真實身份,明振天費勁周折將自己安插到他的身邊,這令如日中天的旭王爺都動心的獵物,會是什麼人呢……
旭王府為涵玉此行可謂是下足了血本,程督尉全程化裝相陪,官、匪、流民攔路,兵、痞、乞丐刁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弄的涵玉自己也分不清戲裡戲外,只是又是偶爾的幫助老人度過了險關。慢慢的,老人對涵玉開始有笑意了,幼晴也開始偶爾主動和敏兒說話了。
涵玉明白,自己是越陷越深了。
小年夜,馬車進了漢陽城。兵丁放行的瞬間,老人和幼晴均長長吁了一口氣,放鬆了下來。涵玉淡淡的看在眼裡,也不言語。四人隨便在城內找了家客棧落腳。老人借來筆墨寫了幾個字,仔細的折進信封中,並著幾兩碎銀子低聲囑咐小二幾句。小二遲疑了一下,掂了下銀子,接過信封跑出去了。
少頃,街面上突然跑來大隊官兵,涵玉一驚,習慣性的起身要走,卻被幼晴一把按住,笑容恬淡:
「自己人。」
接下來,涵玉很驚訝的發現朝廷的從二品大員漢陽藩司居然親自來到了客棧,大禮跪拜,並稱呼老人為恩師。老人氣定神閒,直直的受了一禮,並大搖大擺的帶著她們住進了漢陽藩司的官邸。
晚宴,涵玉終於吃上了久違的珍饈佳飲,因有任務在身,她不得不將眼神和耳朵高度戒備著,生怕露掉了一絲有用的信息。酒酣,涵玉斜眼瞥見老人似低聲在向藩司介紹他的隨行,因週遭吵雜,只聽得斷續的幾個字飄來,「……兒媳,幼晴……新結識……有恩……」涵玉正想再仔細聽來,忽得聽得下面一聲歡呼,只見一奢華奪目的紫檀古箏被兩人抬了上來,擺在了正中。
藩司離座站了起來,「聽聞恩師將駕臨漢陽,薛亮特從京師請來了暢音閣的樂師,為恩師獻上幾首往日舊曲。」
老人笑著擺了擺手,「過去的事還提什麼,大過年的,讓人家回去吧。」
薛藩司笑著勸諫道,「恩師莫要辜負了這絕世好琴。」
老人還是笑著搖頭,「我已多年不習慣聽外人鼓噪了,好琴空應景確有些暴殄天物,這樣吧,讓幼晴為大家彈上幾曲,應不會辱沒了這通靈寶物。」
涵玉心下一驚,這紫檀古箏可非一般樂師敢動手操琴的,將京師暢音閣的人拒之門外,叫板的人曲藝得多麼精湛……
幼晴在眾目睽睽下款款登台,先似伯樂欣賞千里馬般輕輕撫摩讚歎,後如行雲流水般落座支身調琴。轉軸撥弦間,似被天音菩薩俯體了一般,轉調華麗優美,聲音動人宏亮,先是礁石嗚琴,又是蕉窗夜雨,尤其最後一曲孔雀東南飛,全場如入仙境,鴉雀無聲。
回房很久,涵玉還是沒從恍惚中醒過神來,眾人對幼晴的讚歎——今日方識大家閨秀,涵玉心有慼慼焉。按理說奔波了許久,好容易有舒服的地方可以酣睡,應是很容易入眠,涵玉卻想著亂亂的心事,輾轉反側。輕輕的,遠處似有一絲聲樂飄來,還伴著動人的女聲若有若無的吟唱,飄渺如仙。涵玉零丁直起了身子,忙仔細聽來。曲調憂傷催人淚下,歌聲悅耳醉人心脾,涵玉似被磁石吸引般披衣下床,走出門去。
亭台婉轉,歌聲動情。預料中般,是幼晴在對月撫琴。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精緻的妝容上,竟折射著點點星光!——不,是點點淚光……
涵玉有些尷尬,自己唐突了人家獨思的心境,想回身卻已晚了,幼晴猛的發現有人,嚇了一跳,叮的走了弦音。
「對不起啊,幼晴姐……」涵玉慚愧的賠笑,身子慢慢的向後退著。
幼晴輕輕的擦去了臉上的淚珠,笑著上前拉過了涵玉,「看你嚇的,沒事啊,陪姐姐坐坐吧……」
涵玉瞥見了人家的心事,很是不好意思,低頭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幼晴姐彈的真好……」
幼晴淡淡的笑了,「再好又如何,知音已不在……」
涵玉抬頭望著她淒然的面容,斗膽問了一句,「姐姐可是在思念什麼人?」
幼晴聞言眼眶發紅,聲音都有些頓折,「我……我想我的相公,……他若是活著該多好」
涵玉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她趕緊上前扶住顫抖的幼晴,急著想岔開話題,「看我說的……我是想說,我聽了姐姐的曲子,忽的想起了一個人,對了,幼晴姐,有一支曲子不知你會不會彈?」
幼晴很快恢復了常態,並做了一份笑顏,「丫頭想情郎了吧,姐姐別的不敢說,流傳的曲子大都是會彈的。說,什麼名字?」
涵玉心下一動,她可以跟幼晴好好學學彈琴啊,等到和陸重陽在一起的時候,自己就不會只在一旁呆呆看他彈了。當下乾脆的脫口而出,「有情。」
幼晴一笑,「說啊。」
「有情。」涵玉又說了一遍。
「哎,我聽著呢,說吧。」幼晴將手撫上了琴弦。
涵玉有些發楞,「我說了啊,曲子名字叫有情啊」
「啊,」幼晴恍然笑了一聲,璇即又一臉困惑,「有情?沒……沒聽過這個曲子啊……什麼樣的調子啊」
涵玉歎了口氣,「我都不知道是哪裡說的話,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調子是這樣的……」她將手伸向紫檀古箏,還沒碰上,又訕訕的縮了回來,「我還是不班門弄斧了,給姐姐哼哼調子吧」
幼晴耐心的聽著涵玉哼出大半,突然笑了,笑的不住的掩袖搖頭,「這個啊……」接著,兩手在古箏上一陣舞動,絃樂優雅的流出,涵玉大叫起來,「就是這個!」
幼晴笑著搖頭,「這是我們流求島的民歌,知道的人不多的,它的名字哪叫什麼有情無情啊,叫長相思。」
涵玉頓時來了興趣,「那幼晴姐給我唱唱聽吧,告訴我什麼意思,好好給我講講啊!」
幼晴轉弦換調,「我用你聽的懂的話唱吧——」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