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大吃了一口,嗯嗯了兩聲,跑去插大門。要知道我投機倒把也是瞞著村裡人的,許多人知道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因為我爺是生產隊長,我一家人都積極,只有我落後。俺大哥會耕二哥會耙都是生產隊的種地積極分子,我落後就落後吧,只要比他們吃的好。
飯,吃完了,二狗撒尿睡了,劉文敏把他放進被窩裡,又把大狗摟在懷裡。對我說,下午,老大家的來了,問你上哪去了,我說不知道。
我不安地問,大嫂,她來找什麼事?
劉文敏說,她說咱爺不高興了,有人向咱爺反映,說你投機倒把,連大會也不開,以後怎麼政治掛帥?
我瞪眼說,咱爺說,是她說吧,別人反映沒什麼大事,她要反映,咱爺就嘴禿了,別理她,她是個孬種,她想問咱要東西的。
劉文敏說,她一撅腚我就知道她要拉什麼屎,她詐我,問你販的東西都到哪去賣。
我抱過來大狗,說,任何人都不能說,連老二家的也不能說,這是秘密。
劉文敏說,老二家的也來了幾次,讓你給換布票,快過年了,她要做件洋布褂子走娘家。
我說,讓她把紅薯放在生產隊糧倉的西南溝裡,讓看倉庫的老王看著,我過幾天捎著給換去。
劉文敏說,你也該去開幾天大會假積極幾天,現在天天喇叭裡都有大事,你再不去,真得到了共產主義,就沒有咱的份了。
我問,誰說的?趁著共產主義沒到,我們先富裕富裕?
劉文敏說,咱爺說的,咱爺在會上說反帝反修、斗私批修,蘇聯衛星上天紅旗落地,土豆燒牛肉吃了不許放屁,咱隊的人沒有吃才放的屁。
我說,我是很佩服咱爺的,哎,我聽說上面有政策,家家要交鐵了,誰交的多誰就是積極分子。
劉文敏說,是動員了,誰想交?連鐵鍋都交了怎麼吃飯了。咱不先交,老大家不是積極嗎,他交咱就交。
我很機警地對女人說,記住了,你以後在外面說話要小心點,別說咱吃的好,要喊窮,還要裝作挨餓的樣子,窮了才光榮嗎,人都知道咱家富,這不好。我現在就把鍋洗了,上面放些草灰,不能讓人家看出咱的鍋裡有油膩。
我就動手打掃罪證,鍋洗乾淨了又放上了一些草灰,把要販賣的東西統統放進床底下的泥缸裡,蓋上,再挪好床,床底放些二狗的尿布大狗的棉衣。我又把香油瓶拿起,放哪好呢?香油瓶頸上有香油味,是我剛才吃飯倒香油時殘留瓶口上的。
我用舌頭舔了舔,又讓劉文敏舔,她伸出紅舌頭,用勁舔了幾次比我舔的乾淨,說,放在我的枕頭底下,上面放上二狗的尿布,尿布有臊味,臊味把香油的味道蓋住了,就沒人知道了。
剛說完,就聽有人在外面叫門。劉文敏趕快站起來接過香油瓶去藏,我則應聲,誰呀。
到我家來的積極分子不多,男人更不多,大多數是婦女、老人,是一幫落後分子。我家則成了落後分子的黑窩,與我爺所領導的革命家庭唱對台戲。
說白了她們是來交易的,要將他們家的糧食換成工業用品。我在這幫落後分子的眼裡是個會七十二變的孫悟空,她們的要求我都能滿足。交易的過程也不是十分順利的,在討價還價中進行,雙方同意,則達成結果,東西放我家,過幾天來取東西,不同意的就把東西拎走。有的拎走了,過幾天還來找我,我則板著臉拿架勢,學我爺訓斥成分不好的人,她們只有笑著說好話,再加上劉文敏打圓場,罵我強,就答應了人家。我們兩口子一唱一合地就成了生意。做生意我們最怕我父親,我喊爺。
我爺,隊長,李雨田,長著階級鬥爭的棗紅臉,挺著腰走著正步;不哭、不笑,在家在外都是這樣,開會作報告喊口號都是嚴肅認真。雖然他識字不多,但他會演講,會煸情。別人見他崇敬,我見他不是崇敬而是害怕,好似我是奴隸他是奴隸主。有時見了他,招呼他,爺,吃了嗎?沒人時,他則應一聲,從不留步也從不看我;人多時,則會立著眼罵我,罵我不是個人玩意,他罵的話也是千篇一律,就是我警告你李興民,再不上進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革命對我審判了。外人看到了我爺對我的嚴厲態度,不平的人也就平了。我確實害怕見到我爺。
我在膽顫中游擊著我的投機生意,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當我背著糞箕子出了村時,我就渾身的舒服,連肩上的壓力也變成了動力,腳不停地走在田野裡,向礦區走去。
這次我也大方,送給程月凡一斤豆子。
程月凡驚訝地說,我沒要呀。
我說,上次我多要你的了,這次是送給你的,咱們找平了,誰不欠誰的。
程月凡說,你!
我說,別你你的了,你以後別叫我投機倒把的就行了。
程月凡用泥碗盛著豆子,白淨的手操著豆子,操得花花響,看著豆子露出白牙,竊笑。
我認真地對她說,過年用糖炒成糖豆,好吃。
五八年的春節過去了。五八年的春天很濕潤,還下了小雨夾雪,誰知道,它就大旱了。
記得初一前的那天傍晚,叫除夕,得熬歲。我和劉子敏商量了,得給爺娘送節禮。老大老二都送去了,晌午送的。
我在上黑影時挎了個竹籃子到了爺家。我爺正在和我大哥我二哥一塊喝酒。那時的酒叫老白干酒,地瓜干子釀的。我挎著籃子進了院子,我娘正在鍋屋裡做飯,我就叫了娘。我娘是個慈善的好人,就是怕俺爺,俺爺說東她不敢朝西。俺娘見了我忙把籃子接過去,把東西放進一個泥缸裡,不讓大哥二哥看見。大哥聽媳婦的,肯朝大嫂學話,我送的什麼,大嫂明天就張揚出去。老大的媳婦是個神經病。老二倆口子是個老好人,可是他們也聽老大媳婦的。
我娘把我送的東西收下,給我拾了東西,用青布蓋上,偷偷用手搖著,不讓別人知道。她到了堂屋門前,對酒桌上的人,說,小三來送節禮了。
我挎著籃子,到酒桌前,翁聲翁氣地說,爺,大哥二哥你們喝著,我走了。
爺坐在上首,挺著腰,凝視著我,大哥也是對我不屑一顧,二哥說話了,說,老三,坐下喝杯酒吧,大年年,陪咱爺咱娘說說話。
大哥也說話了,坐下喝杯吧!我爺沒說話,只是讓我娘再來一雙筷子。那時喝酒是用黑泥碗。我們爺四個一起喝過年酒。我們家的生活是全村最富的,菜也是全村最好的,有白菜、蘿蔔、花生米還有豆腐。我不會喝酒此時也得喝,聽我的兩個哥哥談著莊上的事。他們對我的存在是不屑一顧。他們談的是鬥爭,人與人的鬥爭包括階級鬥爭和家族鬥爭,他們從反帝反修談到隊裡的權力之爭。我才知道我爺的對手在奪權,爺的對手就是我的仇人,可是她們是找我換過東西的人。我沒有階級立場,我被糖衣炮彈所麻痺。大哥在喝酒時教訓了我,小三,你少和那些覺悟性不高的娘們來往,如果讓她們抓住了你的把柄,對咱爺不利。
那時,我還很固執,表面上順從,內心裡不服。我爺只是喝著酒看了我,嘴唇抖動了幾下,最後還是說話了。我爺說,明天,你和你家裡的抱著大狗、二狗都過來吃飯。
我嗯了一聲,心裡高興了,就對娘說,娘,把我送的香油拿來,點香油。
我娘聽了,高興著把香油拿出來點到菜上。桌上的菜就變了個味,連酒也香了。爺、大哥、二哥吃著菜也笑了。我娘添了添香油瓶口,說,是小磨香油!
我喝了幾口酒就回去了,到了家掀開籃子一看是幾個饅頭,一碗豬油炸的丸子,還有炒熟的花生。我和劉文敏高興地又唱又笑。我對劉文敏說,今晚熬歲吧,吃飽了明天早上不吃飯,晌午到咱娘家吃個飽。劉文敏則笑著說,你這個投機倒把的傢伙,連爺娘也坑。
嘿嘿,初一晌午,大狗真掙氣,給他爺爺奶奶磕了頭,若得老人歡喜。到了中午吃飯時,一下子吃了一大碗水餃,俺娘包的餃子大,就像下河時搖擺的小鴨子。俺爺家吃飯用的是大黑碗,俺娘給大狗盛半碗,我就把我的一滿碗,換給了大狗。大狗聽話,悶聲悶氣地吃著,把一大碗吃了下去。我與劉文敏看著,喜上眉梢。我與劉文敏更不要說了,也是吃得飽飽的。
餃子不夠,俺娘俺爺喊著大嫂,再飽。吃完了飯,劉文敏帶著孩子回家了。我幫助飽了一會餃子,也回家了。
惹得老大娘子有了意見,她撇嘴說,這一家子,開個糧店也不夠吃的。她有意見歸意見,俺娘還是向著俺。初一一頓飯,讓俺家管三天。
大狗回到了家裡,坐著不動,也不吃奶。我問,大狗,怎麼啦?大狗還不太會說話指著肚子。劉文敏笑了,說,大狗這一頓啊,管上三天。果然,到了晚上,大狗沒有吃飯,我們一家人也沒有吃飯。我倒了幾碗開水,站著給大狗、劉文敏還有懷裡的二狗開會,說,我們家要節約鬧革命,我決定,我們家三天不吃飯。劉文敏說,你不吃飯行,大狗不吃飯也行,我不吃不行,二狗吃我的奶,我不吃飯,二狗就沒有飯吃。我說,你也不能吃,你要吃,就喝白開水。劉文敏聽話就喝白開水。
初二,我們一家人就是喝白開水。我喝了三大碗,劉文敏也喝了三大碗,撐得肚子鼓圓鼓圓的。大狗沒有了吃餃子的積極性只喝了幾口,就在屋子里拉屎。那個溫熱的臭味啊,像出了蒸籠的饅頭,好看極了。大狗把著露屁股的棉褲,看著自己屙的屎,好受地笑了,然後,就去端碗喝白開水。我拿來鐵掀除去,訓斥大狗說,大狗,你怎麼又吃了,我不是說好了嗎,要節約鬧革命?大狗不理睬我,撲到了劉文敏的懷裡,給二狗掙奶吃。劉文敏摟著他說,兒子,你真爭氣。我氣憤著,說,大狗,你小子就是沒有覺悟,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大狗歡喜地叫出了聲。
大狗不聽話,劉文敏也不聽話,到了晚上,她憋不住了,偷吃了幾個丸子,還喝了三碗白開水。我呢,我也不是東西,偷著他們吃了花生,機敏的劉文敏聽到了我嚼花生,她就對我說,你偷吃花生了。我說沒有,嚼的花生秧子。劉文敏說,你過來,你張開嘴。我過去,不敢張開嘴,就乖乖地把花生交給了她,她也不吃,藏了起來。
初三,讓大狗吃奶之外,我們都不吃飯,都在喝白開水,我們都喝得撐著肚子,一會就去尿尿,我們輪換著抱著孩子,輪換著去茅房。到了初四的中午,大家都餓了,都不想喝白開水了。先是大狗肚子裡沒有食物了,要吃飯,餓得叫,劉文敏向我匯報,我批准了大狗吃飯,我用黑碗倒了白開水,放了兩個丸子一小塊饃。飢餓的大狗,狼吞虎嚥地連水喝了下去,高興地拍著肚子。劉文敏也是這樣吃的,我則不同,倒了大碗的開水,泡了半個饃饃,節約地吃了下去。為此,劉文敏表揚了我,為家過日子,就得向你這樣的男人。
到了初五初六的晚上,隊裡的婦女們又找上了門,名義上是串門子,有的輩分低先給我拜年,到我家找劉文敏說話套近乎,其實是藉故拉家常給我做生意,用她們家的東西換我販賣來的東西。她們有的是我爺李隊長敵人的女人。我也是分敵我的,敵我就是鬥爭對象。我就開始拿架子,跟著我爺學高腔,說官話,教訓她們說,你們知道吧,現在蘇聯變修了,黑驢(赫魯)曉夫真是個黑驢,開始用蹄子踢我們了,你們當中也有黑驢曉夫,在暗中用蹄子踢我,我給你們出力了,你們佔了便宜了,還說我搞封建迷信,覺悟性不高。
劉文敏關鍵時候會幫腔,說,是真的,黑驢曉夫是個野驢托生的,放著正道不走,偏撿岔路跑,大狗的爺爺說了,要警惕中國的黑驢曉夫,大狗的爺從此不再幹那事了,在家裡積極上進,準備跟老大老二種地耕田。
我爺敵人的女人們聽出了話音,當場也講了階級鬥爭,她們說斗私批修,就是斗那些貪污咱革命群眾勝利果實的人。那個「私」就是貪污多佔,不是你李興民,你李興民是共產主義的人,兩頭來回的勞動,沒有人給你記工分,又不坑不騙,是真正的共產主義的人。
我和劉文敏聽了,都笑了,我高興了,尖著嗓子說,我就是共產主義的人,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說了,小農經濟、自由交換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一部分,是對計劃經濟的補充,我們不是投機倒把,不是封資修,我們也是共產主義。
說是說,做是做,我心裡明白得很。凡是跟我家不對乎的人,我就要佔他們的便宜,其餘的呢,也得佔點,不要太黑,不然我是白跑了,我才不能白跑呢。嘿嘿,我的思想是超前的,超前了三四十年,我是個思想家,一切勞動都是有賞的,就像現在實行改革開放市場經濟一樣,小孩子落水,救人也得先喊出價錢來,沒錢不幹。我的思想在那時是受批判的,因為我的思想太先進了,他們接受不了。我的老婆孩子因為我這個思想而受害,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差不多,為了建設紅色的新中國,老婆孩子死了,弟弟妹妹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們懷念您。
初六就算過了大年,該下地的下地了。初七我就偷偷地把東西運到村外的麥草垛集合,然後背著糞箕子走進曠野,踩著田埂向礦區走去。初七那天去的時間早,是在晌午飯時,因為鐵礦家屬區的人都在吃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