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大裂變 第12章 浪漫的飢餓 (1)
    我床邊的黑棺材馬上就要渡我到另個世界去了,去找我早死的女人和兒子們。我看到了另個陰森的世界開啟了大門,那是陰曹地府的大門,鬼差拿著鏈索來捉拿我的魂魄了。

    我等候的不耐煩了,鬼差快來把我的魂魄帶走吧。劉文敏、大狗、二狗,你們出來迎接我吧,程月凡你也得出來迎接我,程山你這小子哪去了,還怕我打你,程月凡你帶著他來迎接我吧,我對不起他,我的兒!劉文敏、程月凡、程國光、大狗、二狗,我看到你們了,就是沒有看到程山。程山,我的兒,你還生爺的氣,你怎麼不出來見爺。

    草屋外的妖風刮了三天三夜,鬼差的鏈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忽然又鬆開了,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差對我說,再給你幾天的陽壽,讓你的兒子程山來看你,看完後你必須跟著我們到閻王殿報到。

    程山來了,程山真得回來了!程月凡、劉文敏我們的兒子來看我了。程月凡程月凡程月凡,程月凡啊,你的命比劉文敏還苦……

    那年冬天,我穿著木頭底蘆葦綁做的木屐去了十里外的鐵礦家屬宿舍,偷偷地去賣紅薯。我是背著糞箕子,紅薯們就像是出嫁的大閨女紅著臉兒,坐在麥草圍成的花轎裡。

    快到鐵礦的時候,我就遠遠地看見了鐵礦大門高掛的紅旗和燈籠,燈籠在西北風裡搖晃,紅旗在西北風裡嘩啦啦地響著。進了鐵礦,才知道是新年了,那是五八年的新年,俺小李莊人叫陽曆年,農村不興過陽曆年。

    我進了鐵礦家屬宿舍,才知道工人們下了班邊忙碌著做飯、洗衣服,邊聽喇叭,喇叭說出了黨中央和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聲音。在家裡的大多數是女人們,是一群落後分子,是做買賣的好時機。

    我來的時候還戴著狗皮帽子,看著丑,戴著暖和,走了十來里地,渾身熱火,狗皮帽子也戴不住了,摘下掖在棉襖裡。

    每天下午至傍晚,都有到家屬宿舍偷賣東西的人,不敢吆喝,就在門前走動,就會有婦女招呼,然後進行交易,東西換東西。這是投機倒把。

    我就是投機倒把。用紅薯、高粱、小米換工人的布票,拿到鄉下,再用布票換紅薯、高粱、小米。我用四塊小的或二塊大的紅薯就能換一尺布票,再拿到鄉下,一尺布票就能換五六塊小紅薯或者三塊大個的紅薯。就這來回一折騰,我的利潤就來了。

    嘿,投機倒把就是有利可圖,還能勾引工人階級的女人,我就是在投機倒把的時候,勾引的程月凡,一個國家三級工。

    去的次數多了,叫大娘大嫂的那些女人跟我熟悉了就套近乎,她們暗中鼓動我投機倒把,把鄉下的好東西倒把到鐵礦來。

    一個說,小李子,下回來別再背些紅薯了,要多帶些雜糧來。

    另一個說,小李子,下回給我捎些芝麻來,你捎來我給你介紹對象。

    另另一個說,小李子,下回給我捎些豆子來,你捎來我讓你睡八級工的女人。

    我聽了臉就紅,紅得就像是新婚之夜蠟燭照亮了剛解開懷的俺媳婦劉文敏的臉蛋蛋。我已經結婚有孩子了,我不說我家裡有妻小,我就充當莊戶刁。我不吱聲,她們以為我真是一個須青的小青年。我知道這些工人宿舍的女人騷,動不動就是松褲腰。那個向我要高粱的胡大嫂就是一個胡來的主,她幾次把我往她家裡拽,她還摸過我褲襠裡的老雀蛋,她說,小李子你真是個須青的小青年。我的老雀蛋當時沒醒,在我回家的路上醒了,醒了就變成了鋼蛋蛋。我還聽鐵礦上的婦女抱怨,能夠像我這樣硬起來的男人確實不多,除非那些不出力的幹部。那時幹部也貪污,幹部就是貪污的。

    當初,我到職工宿舍投機倒把時沒在乎程月凡,背著糞箕子從她門前經常經過,也見過她,只是當時還不知道她叫程月凡。沒有跟她交換東西之前,我感覺她是個覺悟性很高的人,不像那些女人跟我這個販子參合在一起。

    我賣東西義氣,認為不賒本就行,也不喜歡過分地討價還價。我背著糞箕子進了家屬宿舍的平房區像做賊一樣猥瑣著行走,身後就有女人們喊我的名字小李子,然後她們團團圍住。人多亂嚷,我害怕,萬一有一個覺悟高的報告呢?投機倒把是犯法的事。她們不管我的感受,聽到了有人叫小李子,買的不買的都擠著,伸頭扒我的糞箕子看。我就袖著手,看著他們,怕她們偷我的東西。女人們喜歡伸手,掂量著我從鄉下販來的好東西,一捧芝麻,二斤豆子,三碗高粱。女人們把手伸進糧食裡,抓起來放在手心裡看成色。人和糧食就是這樣的親,特別是這些懂得生活的女人。買的不買的都要抓起糧食要嘗嘗,我就賣乖,說不買了不買了,你們要是每人嘗一下,芝麻就嘗完了。

    是呀是呀,你們都嘗了,人家小李子還賣吧,胡發雲你個逼,你還真嘗呢?

    胡嫂就嘿嘿地笑說,我只嘗了一舌尖,誰要多嘗一下就讓小李子日。

    我快樂地和那些女人們講著價,想著一捧芝麻二斤豆子三碗高粱能掙多少,你們再嘗,我還是掙了,我心裡美滋滋地暗罵,你們這群憨逼,都讓我給操了!

    交易在女人們的吵嚷中完成,雜糧每次先出手,剩下的是紅薯。我把換來的糧票布票卷在一起掖在狗皮毛子裡,興高采烈地背著糞箕子再去賣紅薯。

    我一高興就放鬆了警惕,也吆喝兩聲,賣紅薯,紅薯賣!

    走到程月凡門口時,她正站在平房門口端著碗吃飯,用眼瞪著我,很凶地問我,叫什麼叫!

    我混得熟了,膽子也大了,理直氣壯地說,紅薯還不讓賣!

    程月凡穿著洗得發白了的勞動布棉襖,很橫地用筷子敲著碗說,就是不讓賣,你瞎叫什麼,你耽誤人家睡覺你知道?

    誰!

    上夜班的!

    我不叫了,瞟瞟她,就加快了腳步從她門前溜過。

    我走了十幾步,聽到了程月凡在背後衝我叫,投機倒把的販子,我告訴你,你再叫,我就報告礦上的保衛隊來抓你,我叔是保衛隊隊長!

    我聽了很害怕,投機倒把是國家不允許的,雖不如反革命那麼嚴重,但是要是有人匯報了得進學習班,還得掛牌遊街。現在要求政治掛帥,我這號人怎麼會政治掛帥呢。

    我每次來賣東西,到了程月凡這一排房子,心裡就發毛,我就像是高粱地裡的長尾巴狼被端著獵槍的程月凡追打。到她門口,就屏息靜氣走過去。有幾次我都看到了在屋子裡的她,梳著大辮子穿著工作服褂子,很傲慢,冷冷地瞟著我這個投機倒把的販子。她還沒有跟我換過東西呢,從那蔑視我的眼神就能猜到,她一定是幹部家屬,肯定政治掛帥了。

    就是在五八年元旦這一次,我又路過她門口,她正拿眼冷冷地瞟我,我也瞟見了她,就低著頭趕快走過去。剛過她門口,就聽她喊我,投機倒把的,給我站住!

    我聽到這個詞腿肚子就發軟,跟俺村裡的翻身了的貧下中農在批鬥被打倒了的地主老財一樣理直氣壯。我是犯人,我是落後分子,她是審判我的。我聽了就跑,跑得木履嘎嗒嘎嗒的響。

    站住,你跑了和尚還能跑了廟,我知道你是小李莊的小李子,富農!就見她走下門坎,站在路上,叉著腰,得意地望著我開心地嬉笑。

    我聽到了她的笑,才停下來,回頭看著她。她正向我招手。是善意的。我膽小,我不敢得罪她,她叫我,我就愣著看她,見她又招手,就背起糞箕子慢慢地走回來。我感覺我是在走向一個巨人,好像她就是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人民揮手的領袖。

    投機倒把的,你跑什麼!她倒背著一支胳臂。

    我求求你了,姑奶奶,你以後別這樣叫我,我聽了你的話,就像是老鼠摸到了貓的鬍鬚,嚇死我了。我哀求她。

    你叫我姑奶奶,我叫你什麼,晚輩?程月凡問。

    叫我的名字,叫小李子也行。我說。

    誰知道你叫什麼!你怕叫投機倒把的,那就叫你販子,叫李販子。程月凡說。

    別叫我販子。

    叫你什麼!

    我叫李興民,俺家是貧農,俺大哥叫李興臣二哥叫李興林,我是老三,俺大哥會耕二哥會耙。我說。

    你大哥二哥關我什麼事。我也告訴你,我叫程月凡,是國家三級工,屋裡睡著的是上夜班的國家六級工人,他叫程國光,我會撿礦他會採礦,怎麼樣比起你大哥二哥來?

    我伸頭往屋裡看看,黑乎乎的床上有人,就點頭。

    李興臣,我問你?她陰陽怪氣地說。

    李興臣是俺大哥。我說。

    李興林呢?她問。

    是俺二哥。我說。

    噢,你大哥會耕二哥會耙,你大哥叫李興臣,二哥叫李興林,你是老三李興民?她認真地問我。

    對,你的記性真好。我說。

    說著,她白我一眼,蹲下扒開糞箕子裡的麥草看裡面剩下的紅薯,說,我說李老三,你是個刁民,你不會耕也不會耙,不學種地,學投機倒把,這是犯罪,你知道嗎,我男人他叔可是鐵礦保衛隊的隊長,我要是匯報一定把你抓起來,讓你遊街挨鬥。

    我嚇得不敢吭聲,站著看她晃著烏黑的辮子。她把剩下的紅薯翻了出來,還剩下五六個又瘦又小的。

    她抬臉問我,李興民同志,這幾個我全要了,你要多少布票多少油票。

    我說,只要你不再叫我投機倒把的,我就便宜給你,給一尺布票也行,給一兩油票也行。

    程月凡站起來,把紅薯全拿進屋裡,然後出來,把一尺布票一兩油票給我,我接過看了,嘿嘿笑,說,太多了,我說的給一尺布票也行給一兩油票也行,不是都要。

    哼,你認為我們工人階級的覺悟性比你們農民低,我才不佔你的便宜呢!說完轉身進屋去了。

    我屁喜地背著糞箕子往回走,又聽到她在門口對我叫,打香油是一兩,打棉油是二兩,到鐵礦糧站來打,鐵礦糧站的秤高。

    沒想到我本想吃個小虧卻賺了個大便宜,嘿嘿,到底是工人階級的覺悟性高。

    天黑了,我打了香油回到家。家裡已經點上了洋油燈,半個屋子火亮著。

    劉文敏坐在凳子上敞著棉襖喂孩子,大狗二狗每人叼住一個奶子給小豬一樣快樂地吮著奶水。她摟著孩子,嘴裡好受地哼哼,見我來了,說,你來的這麼晚。

    我把糞箕子也背到了屋子裡,從麥草裡拎出來香油瓶。我對她說,大狗的娘,你看這是什麼!

    劉文敏抬頭,笑著說,壞東西你還往家裡拿?

    我說,你猜猜看?

    劉文敏搖頭說,猜不出來。

    我叉著腰說,你真笨,算了,你猜不出來,就閉上眼給我聞!

    劉文敏閉上眼,我上去用涼手摸了老婆的熱奶子,把手擱在她的胳肢窩裡暖和,然後又摸了大狗的熱臉。我聞著劉文敏身上散發出來的又腥又膻的奶味,真想吃幾口奶水。

    我對正在吃得起勁的大狗說,大狗,你他娘的你多大了你還和你弟弟爭奶吃。

    大狗吃得更歡了,如小豬一樣吱吱了二聲,用頭頂母豬的懷。

    劉文敏睜開眼看著我說,他不吃你吃,大狗別吃了讓你爺吃!

    她用手拉開大狗,大狗不丟奶子,用雙手抱住了奶子,轉過頭看看我,又歡快地吃奶,二狗太小,才三個月,閉著眼在咕咕地吃奶。

    我把香油藏在背後,對劉文敏說,聞出來了嗎,聞不出來我可要吃了!

    劉文敏撇撇嘴說,聞出來你就不吃了,你還不如大狗呢,你哪天夜裡不偷吃,還當我不知道?

    我嘿嘿笑,說,你就不知道,那天夜裡你覺得我是二狗呢,你還喊兒來,吃吧,吃飽睡吧!

    劉文敏罵道,不知丟人現眼,你快說,你今天換來的就是一點香油。

    我說,你聞出來了?

    你進家我就聞出來了,呀,香,是好香油,不是棉油。劉文敏說。

    我輕浮地誇耀著我的戰功,說幾塊紅薯換了一尺布票一兩香油,那工人娘們真憨。

    劉文敏摟住兩個孩子,高興地說,過年,咱有香油吃了。

    大人高興,吃奶的大狗也抬起臉跟著哼哼笑幾下,笑完又吃奶。我和劉文敏看著兒子高興極了。

    我把程月凡換東西的經過說給劉文敏聽了。劉文敏說,人家工人也不易,趕明兒給人家送點東西去,咱不能太那個了。

    行行行。我說,今晚怎麼吃,紅薯面疙瘩加白菜滴香油。

    劉文敏說,行,吃什麼都行。

    我說,我有點累了,我抱二狗哄大狗,你做飯。

    劉文敏說,抓革命促生產我的奶子讓你舔一舔,大狗讓開,讓你爺舔舔,他就有革命幹勁了,他就不累了。

    劉文敏把大狗哄到一邊,我真得跪下舔了一下奶子,吃一口奶水,沒想到劉文敏用手按住我的頭,我就大大地張嘴吃了一口。我就有革命幹勁了,然後屁喜著,唱著革命歌曲到鍋屋去燒柴禾,做飯。

    做的飯是紅薯面疙瘩湯,放了鹽點了香油。我把鍋端到堂屋,滿屋子裡飄揚的似春天裡的桂花那麼沁香。

    我盛了飯,端給了劉文敏,她把二狗揣在懷裡,呼嚕地吃著,大狗也要吃,我就把他放在一個矮凳子上餵他,說,大狗,你真行,幹什麼都有你一份了,跟著二狗爭奶吃,跟著我爭飯吃。

    劉文敏停了嘴,說,大狗是吃他自己的一份口糧,又不是吃你的,你還沾大狗的光呢?

    我聽了高興,看著兩個如狗一樣的兒子,說,我們是吃二狗和大狗的糧食,沾兒子的光。

    大狗吃出了香,叫著,一口跟不上就乾哭。我只有先餵他。

    劉文敏吃了幾口,說,大狗的爺,趕快插大門去,別讓人家看見咱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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