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大裂變 第14章 浪漫的饑餓 (3)
    我的出現,給家屬區的人們帶來了歡樂,她們都驚喜地叫我小李子又帶來什麼好東西啦。一窩蜂地爭搶著圍過來掀開我的糞箕子看,有過年爆黃的地瓜片,有爆炒的豆子,有爆熟的麻芝,還有過年省下的雜糧。

    她們提出了新的觀念,要用她們過年的東西換我的東西,她們用的東西我看了,都是農村裡沒有的,適合交換。

    我背來的東西得經過幾次交換,有時還得背回家,換不出去,是常有的事,但是,大年年的,不會剩下東西的。你不要,他還要,我就背著糞箕子在家屬區走動,有時也叫喚二聲,但不太敢高聲叫喊。我到了這兒感受了一種強烈的氣氛,工人隊級過年和農民不一樣,他們不是閒著在家吃飯而是在打連勤獻工休加班延點建設社會主義。工人階級先進!

    我背著沒有賣出去或者是沒有換出去的東西走到了程月凡門口時,停步往她屋裡看了看,見她們正在吃飯。程月凡面朝牆靠著門,他的男人對著我。我吟了一聲走了過去,可能是程月凡轉過頭看到了我的影子,就叫著起了身。

    哎,別走呀,李興民,你又背什麼來了。

    我就停在她門口。她走出門,很客氣地問我,賣完了嗎!

    我點頭說,差不多了。

    她說,那就歇會吧,到我家吃飯。

    我慌張著說,我不餓。

    她說,歇會,喝口熱水。

    我就應了她,把糞箕子卸下,拎進她的屋子,坐在一張小凳子上。他的男人也客氣地站起,說,歇會吧,外面很冷!

    我說,不冷,跑路跑熱了。

    程月凡用黑碗倒了大半碗熱開水,送到了我的手裡。

    她坐下了,在吃高粱拌紅薯的餅,喝清水白菜湯,我聞出了香油味。

    我也渴了,用手捧著,喝了兩口熱水下肚,渾身不冷了,我又感覺餓。

    程月凡坐下,對我說,他叫程國光,是俺當家的。

    我朝他點頭,喊了聲大哥。程國光客氣地朝我點頭。我心裡很好受,還是工人階級好,對我多客氣。還是工人階級偉大,人家程國光穿一身打補丁的勞動布褂子多帥呀,就是他的褂子上有鐵礦石的紅粉沾著,也好看,鐵礦石的紅粉不是泥灰,哪像我這個農民整天和屎尿打交道,邋遢極了窩囊極了。

    程國光又喝了一碗程月凡端上來的清菜湯,喝完,很舒服地靠在牆上,瞅著我。我也喝光了熱水,把碗放在桌子上。

    程國光突然問我,你們隊學習《人民日報》元旦社論《乘風破浪》了嗎?

    我莫名其妙地答,社論……噢,學了,俺在村裡的老槐樹下聽的喇叭,還聽到了毛主席的聲音。

    程國光又問,你對大躍進和第二個五年計劃有什麼看法?

    我說,看法,沒有看法,毛主席讓我們怎麼干我們就怎麼干,農民種地就得多收糧食。

    程國光點頭,又問,糧食很多吧!

    我答,多,俺隊的糧食都在倉庫裡,小麥還有一大折,高粱還有一小折,豆子還有一小折,芝麻還有一小堆。噢,還有,我聽俺爺說,我們要煉鐵了,一天要煉出幾萬噸!我們不但要超英國,還要超美國。

    程國光點頭說,農民兄弟做得很好,大躍進發動起來了,第二個五年計劃完成了,實現了,我們國家就強大了,那些帝國主義就害怕了。農民兄弟比工人階級做的好,工人階級沒有起到先鋒隊作用。今年要大煉鋼鐵了,超英國趕美國。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了,有煤就有鐵,有鐵就有鋼,有鋼就在機器,有機器就有其它,那時我們還怕誰?

    我也激動了,說,現在我們誰也不怕,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了弱國能夠打敗強國,小國能夠打敗大國,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

    程國光站起說,農民兄弟說得有理,我是工人,我是國家六級工,我得采礦去。

    讓程月凡給他拿靴子,他要換衣服下礦井采礦石。程月凡叨嘮他說,還沒到點呢,再歇一會吧。他不同意,堅決要下礦干活,他說在家歇著沒事,不如下礦多采幾塊礦石,為社會主義大廈添磚加瓦。他邊換衣服邊對我說,我們工人階級不能落後於農民階級。

    換好了衣服,程月凡把一個包裹成石榴大的東西塞進他的棉襖裡,說別忘了吃,千萬別忘了。程國光嗯了聲,朝我點下頭,仰著頭走了。

    我呆愣地看著程國光,心中佩服極了,我才感到自己的渺小,我也感覺到了自私自利是多麼的可恥啊!

    程國光走了,程月凡哎哎地埋怨他,接著又給我倒了一碗熱水,我也餓了,就拿起糞箕子裡的炸紅薯吃了起來。

    程月凡問,你還沒有吃飯?

    我說,吃了,從家裡吃來的,跑了一路子,現在有點餓,墊墊。

    程月凡哎喲了一聲,我拿出幾片給她,她接過放在桌子上也吃了起來。紅薯很脆硬,得用牙咬,吃著格崩格崩地響。我們津津有味地吃著。

    程月凡說,小李子,我得感謝你給了我那麼多豆子,過年我炒了,放在泥缸裡,留著俺那位下井當口糧,營養高又壓餓呢,是好東西,我都捨不得吃,我沒有吃一粒。

    哦,我想起來了,程月凡給程國光塞的小包是炒熟的豆子。

    我說,當然了,那是好東西。

    程月凡說,你賒本了,你要什麼東西,盡管說!

    我說,我沒賒,我也不要了,咱們扯平了。

    程月凡笑了,說,我覺得還是占了你的便宜。

    我說,我喝了你的熱水,兩抵了。

    程月凡嬉笑了,說,小李子你真是個合格的小商小販,太會算計了。

    我和程月凡說話也輕松了,摘下狗皮帽子,拿在手裡,認真地說,程月凡,你不能叫我小李子,我比你大。

    程月凡說,你比我大,不會吧,你多大了?

    我說,我屬兔,臘月初八生。

    程月凡得意了,說,我就得叫你小李子,我也屬兔,我是三月二十生,我比你大吧!

    我白了她一眼,說,你比我大什麼呀,我比你結婚早,生孩子也早!

    程月凡說,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我說,五六年,五六年是猴年,五行是火命年,是山下火,對吧?

    程月凡又問,是幾月?

    我說,二月十四,是黃道吉日,是俺娘叫俺舅給我看的日子。俺舅說火命年應當在木命月結婚好,春天是木命月,木能生火,結婚就能夠雙喜臨門,喜得貴子。

    程月凡高興了,拍著桌子說,俺也是,程國光進俺家門是二月十四,這麼巧,我和你結婚是一個日子。

    我說,是呀,怎麼這麼巧?

    程月凡問,你生孩子了,什麼孩?

    我說,男孩,倆,大狗二狗。

    程月凡說,啊,兩個了,才結婚兩年?

    我說,一年生倆,去年春節過後沒幾天生下大狗,大狗二個月正在吃奶,劉文敏又懷上二狗,到了冬天就生下了二狗,年頭一個年尾一個。

    程月凡驚喜地說,哎喲……你,你媳婦叫劉文敏。

    我說,她屬牛的,比咱大……哎,程月凡,你怎麼不要孩子?

    程月凡笑了一下,說,俺家那位說了,到了共產主義再要。

    我說,馬上就到共產主義了,你怎麼不抱孩子呢?

    程月凡說,胡說,我們工人階級怎麼能和你個封資修一樣呢,你就知道為自己的小家庭,你要把眼光放遠些,放眼世界,胸懷全人類……聽喇叭說,亞非拉還有窮人和奴隸還沒有翻身解放呢。

    她說著就攆我走,她說她要干活去,要去洗衣服。我給她紅署片,她要了幾個,我就拎著糞箕子出去了,賣我的剩貨。

    剛過驚蟄,天暖和了,我又挎著糞箕子,到了職工家屬宿捨換東西。我的生意冷淡了,不是他們的覺悟提高了,而是讓我交換的人越來越少,東西也越來越少。

    我挎著糞箕子幾塊紅薯,到了我的朋友程月凡家。

    我對程月凡說,程月凡,你讓我換的豆子,換不來了。

    程月凡正在撿從田地裡挖來的帶有泥土的野菜,她問我,怎麼換不來了?

    我坐在她家的小凳子上,說,豆子是種子,種子要發芽,結了豆子再種豆子,今年的種子都下地了,小種子還沒有回家。

    程月凡說,不換種子,換多余的棒子,換高粱也行。

    我說,連種子都不夠,哪來多余的糧食,程月凡我告訴你,種地得有種子,連生孩子都得有種子。

    程月凡停止了摘菜,嚴肅著臉說,我告訴你李興民,要不講究工農聯盟,我早就舉報你投機倒把了!你知道程國光的叔是鐵礦上的保衛隊隊長,專門抓你這號人,你知道你是什麼罪嗎?

    我說,我沒得罪你呀?

    程月凡把野菜扔在地上,怒氣沖沖地指著我說,什麼是得罪,沒換來就說沒換來,你就干脆點,別婆婆媽媽的瞎扯,什麼種子不種子的,生孩子也得用種子,誰不知道。我實話告訴你吧,俺程國光天天加班延點采礦石建設社會主義奔向共產主義,他是太累了,累的連種子都沒有了。是的,辛苦我一人,好了天下人,你呢,你投機倒把,吃好的喝好的,自私自利,都像你這樣,一萬年也到不了共產主義,你有種子,一年生了二個,但是你為建設共產主義大廈出了什麼力?我讓你給弄點豆子,讓俺的程國光吃了有干勁,你卻好,什麼事也干不了,還瞎扯生孩子也得種子,誰不知道連狗、豬、貓生小的也得要種子,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知道的俺程國光沒有種子,我看你是別有用心,用封建迷信腐朽墮落的黃色思想來勾引最最堅定的無產階級先鋒隊、工人階級,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看不起你!

    她說得來了勁,動了氣,站了起來,指著我問,李興民,你家是地主還是富農,你不老實交代,我就拉著你去礦部保衛隊,你說不說?

    我成了批斗對象,龜縮在小凳子上,老實地回答,是貧農。

    她氣憤著說,我不信,貧農不是你這樣的,八成你的老根是地富反壞右,是隱藏在革命隊伍裡的敵人。

    我的臉紅了,辯解說,我家真的是貧農。

    她又問,你爹呢?

    我答,俺爺也是貧農,他是生產隊長,是黨員。

    她又問,你爺爺呢?

    我答,是要飯的,逃荒的。

    她又問,你,你外老爺家呢?

    我答,是富農。

    她又問,是干什麼的?

    我說,是開雜貨鋪的。

    她得意了,說,終於挖到了,你的老根有問題,告訴你吧,根不正棵不正生個葫蘆歪個腚,你是個歪人,你的種子不好,你也不會正的。

    說完就仰臉大笑。

    我白了她一眼,蔫聲蔫氣地說,俺以後不來了,你想個法子罵人。

    程月凡得意了說,你怕了,你不來我就不知道你破壞大躍進?

    我說,我沒有破壞,俺爺說了,一部分勞力下地一部隊分勞力在麥場上支造煉鐵爐,要大煉鋼鐵了。

    程月凡說,我知道,我們的鋼鐵要趕超英美。

    我說,俺爺說了,去造鐵爐的人得是積極分子,防止壞分子破壞。

    程月凡問,你是下地還是造鐵爐。

    我說,我去下地,俺爺去造鐵爐。

    程月凡問,你下地,你大哥會耕二哥會耙,我看你是什麼也不會。

    我說,俺爺說誰行誰就行,俺爺還設想了,要造一個大大的鐵爐,比你們的煉鐵爐還大。

    程月凡問,你們行嗎?

    我說,俺爺帶人正在麥場上搭大台子呢,打下了十幾根木樁,然後再用石頭、泥塊堆起來,煉出鐵塊到北京向毛主席他老家報喜。

    程月凡問,煉鐵爐子什麼建好?

    我說,快了。

    程月凡說,煉鐵煉鋼的焦炭、煤炭呢?

    我說,俺爺說了,我們不用炭,用麥草、用木柴,節約弄革命嗎。

    程月凡說,是呀,你們農民階級就會想出新點子鬧革命,你們是不是要再來一個農村包圍城市。

    我笑了,撓著頭皮說,當然,以後我就不能來了,得天天點名下地,我也得改造自己了,好好學習種地的技術。

    程月凡說,不過,你不能不來,要少來,你來咱們好加強工農聯盟嗎?

    我說,工農聯盟是要加強,萬一有壞人告狀說我是投機倒把那就不好了。

    程月凡說,沒事,俺叔是干部,你就挎著糞箕子,把我要的東西給我送來就行了。

    我說,行,我就挎著簸箕子,俺莊上的人出門都挎上簸箕子,沒人懷疑。

    程月凡說,我差一點忘了問你,李興民,你這回給我帶來的什麼?

    我說,你不是罵我是歪腚葫蘆嗎,也沒有什麼,就兩塊紅薯。

    程月凡笑了,說,那是打比方。剛才你是地主階級,現在通過我的教育,你現在是農民了,貧農就要和工人聯盟嗎,既然聯盟了,就是一家人。咱一家人什麼都好說。

    我放松了,喘著氣說,階級斗爭真是翻雲覆雨,剛才還斗爭呢,現在就一家了。既然是一家人,那我就說了,程月凡,你以後少嚇唬我,我膽子小。

    程月凡說,我也告訴你,你以後少說那些封建地主階級的腐朽的墮落的思想。

    我冤枉啊,我問,我說什麼了?我沒說什麼呀!

    程月凡說,你說了,你說生孩子也得種子,你想想看,這是多麼下流呀,你在譏笑我,罵我,程國光沒有種子嗎,他不能下種嗎?告訴你吧,他為什麼沒有種子呢,你知道嗎?他是為了建設共產主義而累的,他的思想境界之高,比那些跟貓狗一樣只知偷歡的人高尚多了,我寧願他自己不下種子,也不下一個自私自利的種子。

    說著,程月凡哭了,她的哭不是一般女人的傷感,她低下頭擦了淚水,又堅強地仰起頭來。臉上的淚水還是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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