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58章 鍾嶸與《詩品序》 (2)
    "在這句話中,鍾嶸指出了四言的兩個特點:一個是"文約意廣",這是優點;一個"文繁而意少",這是缺點,這兩句話表面看起來有點矛盾,實際上"文約意廣"是針對《詩經》中的每一行詩句而言,像"關關雎鳩",這是四言,當然和五言比起來就是"文約"了,起碼節約了一個字,而"文繁而意少"是針對整個四言詩的詩句而言,像《詩經》中的四言詩,某一個詩句就要重章疊唱好幾次,這樣一來全詩的字數就很多了,但表達的意思還是那個意思,這就是鍾嶸所認為的四言詩"文繁而意少",這"繁"當然也是跟五言詩整體詩句與字數比較而得出的經驗性的結論。因為這些原因,鍾嶸就認為四言詩比不上五言詩。

    在他看來,五言詩就是"文省而意多",而且不僅僅如此,他認為"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雲會於流俗"。他認為五言高於四言的根本原因在於五言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從而"會於流俗",大家都願意學,相對而言,四言詩則"世罕習焉",也就是說四言詩"滋味"不夠,故而大家都不願學。"會於流俗"與"有滋味"二者是互為因果的關係,有滋味故會於流俗,因為"會於流俗"故而也證明了"有滋味"。流俗總是好聲色的,按照古今的世俗經驗,確實也是有聲色才容易有滋味。鍾嶸就是從這一點來為五言張目,以為五言高於四言。這與摯虞、劉勰的標準不一樣,摯虞、劉勰的看法主要還是從"音"的角度去觀察的。

    鍾嶸的詩史觀不僅僅表現在對詩歌整體歷史的觀察上,也表現在對五言詩的歷史的觀察上,單就對五言詩的觀察而言,鍾嶸認為五言詩是一代不如一代。在鍾嶸的觀察中,漢魏古詩乃是五言詩的極致,這從《詩品》的上品裡面漢魏有多少人就可以看出,上品裡面加上古詩算十二人,有古詩、漢都尉李陵、漢婕妤班姬、魏陳思王植、魏文學劉楨、魏侍中王粲,這就有六個了,佔了半壁江山。實際上,還有一個魏晉之際的阮籍,也大約可以算是漢魏的範圍,如果這樣算的話,就有七人了,大約可以看出鍾嶸對漢魏古詩的推崇程度。翻檢《詩品》,還可以看出鍾嶸對五言詩評價最高的是古詩、曹植,其評價之高可以說無與倫比,他評價古詩說:"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他對曹植五言詩的評價,認為是五言詩中的完美絕制,鍾嶸說道:"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嗟乎!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餘暉以自燭。

    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於廊廡之間矣。"就是說,孔門若用詩,陳思王曹植才可說是進入了孔門的內屋,劉楨只能說是升到了前堂,而張協、潘岳、陸機這些人只能算是到了前堂外面的走廊上,而劉楨、張協、潘岳、陸機四人均位於鍾嶸《詩品》中的上品,這樣一來,曹植的五言詩在鍾嶸的眼中,基本上可以說是上品中的上品了。從這些證據可以得出結論,鍾嶸確實推崇漢魏古詩。對建安五言詩,鍾嶸情有獨鍾,而對建安以後的五言詩,鍾嶸發出了很多感歎,對於晉代太康時期的五言詩,鍾嶸雖然說其是"文章之中興",但也略表了遺憾,只是以為"風流未沫"而已,也就是說是前代風流的余響。而對有晉一代中的永嘉時期的五言詩,則以為"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到了東晉,鍾嶸認為詩壇"皆平典似《道德論》"而"建安風力盡矣",到南朝劉宋大明、泰始時期,鍾嶸認為"文章殆同書鈔",到南齊永明年間,五言詩又新變,鍾嶸也深不以為然,認為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將鍾嶸對建安後的五言詩壇的批評集中到一點就是丟失了建安風力,建安之後歷代詩壇雖然有幾個詩人力求"動俗",但終因"彼眾我寡"而不成功,在總體上呈現出一代不如一代的趨勢。

    四、對物感說的發展

    物感說淵源甚早,早在《禮記·樂記》中就出現了物感說的論說,但經過後世的演繹,到了鍾嶸這裡,物感說可以說才堪稱完備。原因就在於到鍾嶸這裡,物感說的"物"不僅指外在的自然景物,也指社會事物,也就是說鍾嶸把"物"的範圍擴大了。

    《禮記·樂記》中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就是說,我們人心的感動是由於受到外在自然景物的觸動。而"音"是由"聲"而來的,"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而音又是"樂"的基礎,"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故《禮記·樂記》中總結說:"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人心感動於不同的外物,呈現出各種複雜的情緒而心動,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嘽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在《禮記·樂記》的作者看來,這"六心"並非人天性使然,所謂"六者非性也"是也,而是"感於物而後動"的結果。

    到了六朝,談物感說的論說越來越多了。陸機在《文賦》第一段裡面就說道:"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四時景物感動著人心,而人心感動之後則"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即拿起筆來把因外物所感的東西寫出來就變成了詩文。再下來還有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中的"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劉勰問道:"物色相召,人誰獲安?"在劉勰看來,"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何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這更加美麗的情況呢?而且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裡面談詩的時候也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應該說,六朝時期,物感說確實已經言說得很普遍了。山水詩是六朝時期的一大特色,在當時社會****的情況下,人們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山水自然,人心接受自然的感召,把這些感受變成精美的山水詩。但不得不說,這些物感說的論說中的"物"還是基本上在自然景物的層面。

    到了鍾嶸這個地方,物感仍然是詩歌根源,但是在自然景物之外,又有了社會事物的豐富內容。我們首先來看鍾嶸物感說中屬於自然景物層面的"物",在《詩品序》中,開篇就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從表面看,這句話還是會讓人想到傳統物感說的"物"的內容,而《詩品序》中間又有"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這更是直言四時之景物感動人心的證明。但是,接下來鍾嶸所談到的感動人心的例證就轉向了人生社會:"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託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這些內容全是人生社會事物,不是自然景物,但它們和自然景物一樣"感蕩"人的心靈,催生出部部詩篇,所謂"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就是對這種感動的回報。這是鍾嶸《詩品序》中的物感說不同於前人物感說的地方,也正因為鍾嶸把"物感說"的"物"從自然景物擴大到社會人生事物,所以在鍾嶸這裡,物感說才是完備的物感說。

    五、批評玄言詩,主張滋味說

    鍾嶸關於詩的批評是實踐性的,不是僅僅停留在口頭上、理論上。其批評實踐主要是對六朝詩歌的批評,其批評中就有對玄言詩的批評。鍾嶸對玄言詩進行批評當然也是為了正面提倡他的滋味說,在鍾嶸看來,玄言詩是違背了詩的根本特徵而出現的一個詩的別類。他對玄言詩的一個評價是"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論》",在他看來,沒有滋味就不能稱為真正的詩,而他以為五言詩最根本的要求就是要有滋味,所以對魏晉以來"貴黃老,稍尚虛談"的風氣下面所形成的玄言詩風作了尖銳的批評,並諷刺孫綽、許詢、桓溫、庾亮"諸公"所寫的詩歌"平典似《道德論》",說其詩已經不像詩了,喪失了詩的特質。那麼,在鍾嶸看來,詩到底是什麼呢?他在對五言詩和四言詩進行比較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五言詩之所以超越於四言詩之上而"會於流俗",不在於其他而在於它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他主張詩一定要有滋味,沒有滋味就是"非詩"。在鍾嶸看來,玄言詩就是"非詩",因為它像玄學家寫的《道德論》。

    鍾嶸主張詩歌要有滋味,那麼他說的滋味到底是什麼具體內容呢?具備什麼樣的條件才有滋味呢?或者說沒有什麼就沒有滋味呢?這就是下面我們需要解釋的問題了。

    第一,鍾嶸認為詩是一個形象的世界,無形象則無滋味,有形象則有滋味。用鍾嶸的話來說,詩是"指事造形"的,曹旭先生解釋說:"指事,指說事情造形,摹寫物之形象。"故而,"指事造形"當然就是指詩歌的形象性。而玄言詩"理過其辭",完全是在講理,而且不是用形象在講理,缺乏形象性,故而也就無滋味了。

    第二,鍾嶸認為詩是情感的世界,有情感則有滋味,無情感則沒有滋味。鍾嶸說詩要"窮情寫物",其義甚明,無需多言。

    第三,賦、比、興三義"酌而用之"則有滋味,否則無滋味或者滋味不明顯。用沒用詩的手法,也是鍾嶸判斷詩有沒有滋味的標準。詩的手法,傳統上講就是賦、比、興,如果這"三義"一個都不使用,詩就根本無滋味。而鍾嶸對賦、比、興三義的理解卻和傳統有所不同,他以為"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對"興"的解釋可謂別出心裁,獨樹一幟,而對"賦"的解釋也有異於前人者,漢儒解釋"賦"但言"賦之言鋪",也就是鋪陳的意思,這與鍾嶸的"直書其事"義相同或者說差不多,但是,鍾嶸又說"賦"還有"寓言寫物"的含義,引起了後世若干人的困惑與批評,曹旭先生的《詩品集注》中引了若幹這樣的批評,例如陳衍《詩品平議》中說:"案,鍾記室以'文已盡而意有餘'為興,殊與詩人因所見而起興之恉不合。既以賦為'直書其事',又以'寓言'屬之,殊為非是,寓言屬於比興矣。

    "黃侃先生《文心雕龍札記》論"比興":"鍾記室云:'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其解比興,又與詁訓乖殊。"劉熙載《藝概·賦概》云:"風詩中賦事,往往兼寓比、興之意。鍾嶸《詩品》所由竟以寓言寫物為賦也。賦兼比、興,則以言內之實事,寫言外之重旨。故古之君子上下交際,不必有言也,以賦相示而已。不然,賦物必此物,其為用也幾何。"高松亨明《詩品詳解》云:"仲偉比,與鄭氏比、興之意相近,興則為仲偉之獨創。"這些批評有些有道理,有些也不一定有多少道理,當然從學術的角度還可以繼續爭議下去。不論怎麼說,鍾嶸以為"三義"需要"酌而用之"才有滋味,這是毋庸置疑的,所謂"酌而用之",就是說這三種手法要綜合協調運用,不能偏袒一義,不能只用一種或者兩種,在他看來,如果只用一種,就有問題,鍾嶸說:"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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