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56章 劉勰與《文心雕龍》 (9)
    除了社會世俗原因之外,知音難覓當然也有文章本身的原因,這個原因就是"文情難鑒"。劉勰在《知音》篇中說:"夫麟鳳與麇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以麟為麇,楚人以雉為鳳,魏民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鳳凰與野雞、麒麟與麋鹿的區別是非常大的,但就是有人把野雞當成鳳凰,把麋鹿當成麒麟;珠玉與一般的礫石區別也是很大的,但是就有人把夜晚發光的寶玉當成了怪石,把碎石當作了寶珠。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有人犯這種錯誤,故而劉勰以此推理總結說:"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對於眼睛能清清楚楚看得見的東西,人們的判斷竟然能夠荒謬到如此程度,對於難以鑒別的文章,人們當然也就更難以避免錯誤甚至荒謬的判斷了。

    除了社會原因與文章本身方面的原因外,批評鑒賞主體自身的情況也是知音難覓的重要原因之一。這方面的原因劉勰稱之為"知多偏好"。這裡的所謂"知",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批評者、鑒賞者。每個批評者、鑒賞者都有自己的偏好,當然也就難以達成一致,所以劉勰在《知音》篇中說:"篇章雜沓,質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劉勰的總結是符合批評鑒賞史的常情的,日常生活中,對同一件具體的事情,人們也很難達成統一的意見,對於文章而言,人們要達成統一意見當然更難了。劉勰在《知音》篇中舉了很多例子:"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既然這樣,那麼就只能有一個結果了:"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批評者有自己的趣味與偏好,這也是正常的現象。我們常常說趣味是無可爭辯的,既然趣味無可爭辯,那麼在批評領域很難達到一致意見也就良有以也。

    既然知音這麼難,那麼是不是就完全不能達到一個相對較為客觀公正的結論呢?劉勰說也不是,於是劉勰提出了知音的態度修養與方法。

    劉勰以為要做一個真正的知音者,首先應該有"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的態度。實際上這一點曹丕早就講過,曹丕講的是要"審己度人"。當然,態度公正,不偏不倚,主觀性不明顯,確實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批評時的先入為主,有可能形成一個較為客觀的評價。劉勰認為,如果能夠做到這個態度,然後就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這是態度決定一切的思考方式,當然是正確的,作為一個批評家,如果你首先就抱了一個偏見,那麼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是一個客觀公正的批評家了。

    除了態度之外,批評家的修養當然也很重要,如果一個人詩文修養很差,既沒有寫過什麼詩文作品,也沒有讀過什麼詩文作品,不管你態度多麼"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也不可能"照辭如鏡矣",於是劉勰提出了"博觀"說來論批評家的修養問題。劉勰在《知音》篇中說:"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他認為只有做到博觀的功夫,才有作為批評家的資格,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要見多識廣。既然見多識廣了,自然在評價別人及其作品的時候就不會出現大的差錯。無博觀之見識,肯定是不能作為一個合格的批評家的。要做一個合格的詩評家,起碼也要對古往今來各種流派、各種思潮的詩歌讀它千篇萬篇才行;要作為一個合格的小說批評家,起碼也要對古往今來各種流派各種思潮的小說讀得差不多了才行。

    批評鑒賞當然也需要講求方法,怎麼批評鑒賞呢?劉勰以為批評鑒賞剛好與創作過程相反,寫作創作過程是由情到文,而批評鑒賞的過程剛好是由文到情。劉勰在《知音》篇中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所說信然。既然批評鑒賞是與創作寫作相反的過程,顯然,批評鑒賞就是由外入內的過程了。

    就所謂"外"的批評鑒賞,劉勰提出了"六觀說":"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位體"指文章體制的選擇與安排,"置辭"指文章文辭的使用,"通變"指文章的繼承和創新,"奇正"指非常規和常規的問題,也有說指新奇與雅正者,"事義"指的是典故的使用水平,"宮商"指的是文章的音律、音韻方面的情況,劉勰這"六觀"基本上屬於形式層面的東西。劉勰非常自信,認為"斯術既行,則優劣見矣",就是說,如果這六個方面都進行了詳細的考察,那麼文章的優劣判斷就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了。這些形式方面的東西為什麼成了劉勰判斷文章好壞的一個重要標準與方法呢?我認為,這些形式因素比較外露,所以容易客觀一些,對形式要素的優劣判斷在一般情況下容易形成一個較為客觀的評價,但是也不能完全保證。

    有人因為劉勰這"六觀"是形式方面的,就把劉勰說成一個形式主義者,這是錯誤的,因為劉勰接下來就說了還要"披文入情,沿波討源"。如果"六觀"是考察文章的外部因素,那麼"披文入情,沿波討源"就是欲考察文章內部的情思了,要由外而內考察形式背後的東西,以此來定文章之高下。劉勰以為從外在形式層面不斷向內裡探索,再隱晦的東西也終將顯現出來,所謂"沿波討源,雖幽必顯"是也。劉勰認為"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是能夠從文見作者之情思的,如果真有人不能"沿波討源"而得作者之心、作者之情思,那就不是因為"成篇之足深",而是因為鑒賞批評者"識照之自淺耳"。

    劉勰以為雖"志在山水"之情思恍惚迷離,但"琴表其情"而顯露出來,而"形之筆端"中之"理"將何能隱匿?所以劉勰歸結說:"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劉勰的話雖然從道理上看是對的,但實際情況卻又很複雜,由外入內,外在的層面確實可以有一個比較客觀的標準去判斷,但是越向內裡挖掘,就越難以用一個技術性的形式標準來判斷;越往內走,見到的就是情緒和義理,這些層面的東西肯定比文章外在的形式層面更加難以判斷。劉勰的這個論述,我認為有一點薄弱,他雖然自信"雖幽必顯",但"顯"出來後怎麼判斷確實又是一個比外在層面的判斷更難的事情。關於內在層面的批評,我認為劉勰沒拿出更多具體的方法。如果劉勰把這個問題解決了,那古今文壇早就風平浪靜了,但這是不可能的,要找到一個終極性的評價標準來形成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我想這是一個永恆的主題,也是一個永恆的難題。

    在《知音》篇的最後,劉勰對"俗鑒"進行了批評,以為"俗監之迷者,深廢淺售",即把寫得好的、寫得深刻的廢棄,而把寫得差的、寫得淺薄的到處兜售。劉勰所批評的這個"俗鑒"現象,古往今來多得不得了,而且常常成為一種時髦,被許多人追捧,文壇學界的不少炒作就是這樣搞起來的。但劉勰最後總結所說"見異唯知音耳",確乎很有見地,真正的知音要知道對方的"異",就是其獨特性。既然知道了鑒賞對象與眾不同的東西,當然你就是一個很合格的知音了,也就是一個真正的合格的批評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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