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54章 劉勰與《文心雕龍》 (7)
    而從最終結果看,只要最後達到"成功"或者"致績",遲速也並無好壞之分,所以劉勰說:"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最終結果是"成功"或者是"致績",均是好的結果,之所以速或者緩,這與人的稟才及其文章體制的大小有關係。在劉勰看來,無論難易遲速,要寫好文章,都需要"博練",對於是否有"學淺而空遲"或者"才疏而徒速"的現象,劉勰認為"以斯成器,未之前聞"。在思之遲速的問題上,劉勰還引申到"博見"與"貫一"的主張上去了,他認為"臨篇綴慮"之時,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貧,辭溺者傷亂"。要解決這兩個問題,劉勰認為"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劉勰這些看法,是很有見地的。

    神思不僅有遲速的問題,還有通塞的問題。劉勰說:"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神思的"通"與"塞"是創作中常見的現象,神思的塞是無法拒絕的事情,但是神思也不能隨時都"通"著,隨時都騰雲駕霧,心在魏闕之下,這樣也受不了,而創作者最關心的當然是神思之"通"以及通後神思的順暢運行。劉勰在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引出了"志氣"與"辭令",以為神思既涉及"志氣"又涉及"辭令","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這就意味著要想讓神思"通"以及通後能順暢地運行,既要陶養志氣,又要把握辭令。

    首先我們來看欲神思"通"必須陶養志氣這個方面。在劉勰看來,神思要通,有一個最基本的條件,那就是要虛靜,他說:"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這實際上是誘發神思"通"的精神準備、心境準備。劉勰認為要"虛而待通",那怎麼才算"虛靜"呢?劉勰認為要"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才能夠"虛靜",就是說要疏通我們的五臟,洗滌我們的精神,給我們的精神洗個澡。一看這幾句話,就知道它的思想根源來源於先秦的老莊,老子說"滌除玄覽",莊子說要心齋、坐忘,老莊當然不是為了談為文之神思,但劉勰確實是把老莊的思想用於為文之神思了。

    誘發神思"通"只是一個起點,而不是終點,神思通後完全有可能因為你的能力很差而無法讓其順暢運行去完成你的為文工作,所以,除了陶養志氣去誘發神思這一條外,還必須有確保神思開啟之後順暢運行的條件,神思來了的時候你要抓得住,表達得出來,這就是陸機《文賦》裡面所說的"文逮意"問題,要逮得住意,這就是劉勰所講的樞機了,而辭令是樞機的核心。"關鍵"通了,只是神思"通"的一部分,而"樞機"通了,才能完成神思的實質性任務,所以就有把握辭令的能力問題了。劉勰用四個方面來說明把握辭令的問題——"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以為做到這四個層面就能夠讓辭令逮意,使神思順暢運行而創造性地表現為文章。陸機說寫文章有兩大難點,一個是意要稱物,二是文要逮意,實際上,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把這兩個方面都包含進去了,意要稱物就是想像,文要逮意是要把想像的東西變成事實上的文章。

    滿足了這四個方面的條件,接下來的任務就是"使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劉勰以為"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也。而"尋聲律而定墨"、"窺意象而運斤"是什麼過程呢?就是要把想像的東西固定下來,把它表達成文字文章,所以劉勰說這個功夫是非常重要的,乃是"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如果不能夠虛靜,就不能夠馳騁想像,但是心中馳騁想像不等於就是文章,需要把它變成文字,不至於空想一場。作家不僅要想,還要寫,不僅腦袋要想,還要拿起筆把它寫出來,所以說神思是兩個方面、兩個環節的工作,以虛靜而啟動神思,以辭令而落實神思,而筆要拿得起來就需要"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的功夫。但神思再順暢地運行,我們的心再靈敏,也很難把心之所思完全表達出來,所以劉勰在文章中又說了幾句話:"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落筆之前信心百倍,落筆之後一看,只完成了構想中的一半,也就是說,從神思開啟到完成的過程中,實際上一個人能夠完成一半已經是很高的標準了。

    關鍵是當神思一點也沒有的時候怎麼辦?劉勰在這個問題上給我們開出了一劑藥方,就是順其自然。他在《神思》篇中說:"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劉勰以為在文思不通、神思消失的時候,不要強制自己,強制不能帶來神思,反而會傷身。談到這裡就涉及《文心雕龍》的《養氣》篇了黃侃先生在注"陶鈞文思,貴在虛靜"時說:"此與《養氣》篇參看文章之事,形態蕃變,條理紛紜,如令心無天游,適令萬狀相攘。故為文之術,首在治心,遲速縱殊,而心未嘗不靜,大小或異,而氣未嘗不虛。執璇機以運大象,處戶牖而得天倪,惟虛與靜之故也。",這實際上又回到"陶鈞文思,貴在虛靜"上去了,神思不來,則"養氣以待神思",這確實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個為文原則。在《養氣》篇中,劉勰提出了一個根本的論說——"率志委和"說。他說:"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鑽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數也。"神思沒來的時候,強制性地去把神思找來,只能弄得人"神疲而氣衰",這就是"鑽礪過分"的結果,會導致心氣受到摧殘。

    劉勰講到歷史上的經驗教訓說:"曹公懼為文之傷命,陸雲歎用思之困神。"神思沒來的時候,如果強迫它來,不但神思不會來,反而會傷了人的元氣,這是劉勰對人們"鑽礪過分"的警告。神思不通了就要養,養到一定程度神思自然就來了,要順其自然而不要有意為之,所以,劉勰在《養氣》篇中說"從容率情,優柔適會"才是真正的"待思"態度,他繼續說道:"若銷鑠精膽,蹙迫和氣,秉牘以驅齡,灑翰以伐性,豈聖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哉!"如果強行去寫,最終的結果只能是"秉牘以驅齡"、"灑翰以伐性",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折壽短命。在他看來,要保持聖賢那樣的素心泰然處之,順其自然,而不要"鑽礪過分"。最後,劉勰在《養氣》篇中總結道:"思有利鈍,時有通塞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捨,勿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思有利鈍"就是《神思》篇中劉勰說的"思之緩"與"思之速","時有通塞"就是《神思》篇中說的"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這兩種情況。總之,劉勰認為人應該懷著一顆自然之心來對待這件事情。關於"養氣以待神思"的問題,劉勰講得非常好,對於大家寫文章很有幫助。

    (二)心物論(1)

    劉勰的心物論主要體現在《文心雕龍·物色》篇裡。"物色"並不等於就是一切外物,而是有所特指的,《文選》中物色類賦下面的李善注雲"四時所觀之物色而為之賦",又說"有物有文曰色,風雅無正色,然亦有聲",範文瀾先生據此而言曰:"物色猶言聲色。"而詹瑛先生說:"《文選》賦的物色類中收入《風賦》、《秋興賦》、《雪賦》、《月賦》四篇,可見'物色'所指的是風、花、雪、月,春、夏、秋、冬之類。"我以為詹瑛先生的看法略有欠缺,物色也不等於就是四時之自然景物,而是四時景物的外貌,這從《物色》篇中的"情貌無遺"、"寫氣圖貌"、"物貌難盡"、"物有恆姿"等用語可以得之。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比較同意範文瀾先生的看法。

    心物論在傳統中並不是創作論的專屬品,一般思想史中也有心物關係學說,例如宋明理學與心學中對於心物關係就有很多討論。我們這裡當然不是要去討論那些,而是要討論創作論中的心物關係學說。從現代理論的角度看,創作論中的心物論是關於創作主體與創作客體之間關係的理論。從邏輯上說,心物關係必然有三個層面——物動心、心觀物、心物交融。事實上,《物色》篇中也談到了這幾個方面的關係。

    心物關係的第一個層面是"物動人心,心隨物轉"。天地四時物色天天都在感動著人們,人們的心靈奔赴到萬象世界,隨著萬物而宛轉。劉勰在《物色》篇中一開頭就用非常美妙的詞彙總說物對心的觸動關係:"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這就是物動人心。在劉勰看來,物色奔赴眼前,自然界的那些昆蟲都情不自禁地受到感動:"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陽氣萌動,春天到來,玄駒(紅螞蟻)就出來走動了,陰律凝定,秋天到來,丹鳥(螳螂)就準備食物打算閉藏起來了,"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四時的物色都能夠感動微蟲,而人"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是宇宙中的精華,面對多彩的世界,難道就能夠在這些美麗的景色面前無動於衷嗎?劉勰說:"物色相召,人誰獲安?"人在物色相召之下,絕對不會心如死灰,而是"心亦搖焉"。

    劉勰接下來就對四時之景色感動人心的情況做了一個概括:"獻歲發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四時之景物物色不同,則觸動人心靈上不同的感情。劉勰接下來更說明了人面對物色相召心靈感動的必然性:"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面對外界這些物色,人不得不感動,不感動非人也,不感動非動物也,而《文心雕龍·明詩》篇中也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也說明了有情之物感於天地萬物的必然性。這個必然性帶來的結果是什麼呢?結果正如劉勰所說,心靈就會"隨物以宛轉",劉勰說:"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物色感動了你的心靈,你就把你的心交給了外物,你的心就隨著外物到物色世界去遨遊宛轉,浮想聯翩。這個問題與劉勰《詮賦》篇裡面說的"情以物興"是相同的。

    心物關係的第二個層面是"物隨心轉,與心徘徊"。心物關係隨心物轉外,接下來當然就是物隨心轉了。這個時候,主體就成了真正的主體,人和外在世界的關係就處於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中所說的"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的狀態,外面的景物也要隨著我們的心而變化,王國維《人間詞話》說的"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也是同樣的意思。這時候我是主體,物隨著我的心而轉,我心傷悲,物知我哀,我心愉悅,物知我喜,這就是我們常常說的移情作用。外在的物體和人一起高興,一起悲傷,這就是物隨心轉的過程。這個過程與環節,《物色》篇稱之為"與心徘徊"。這個問題與劉勰《詮賦》篇裡面說的"物以情觀"是相同的,正因為"物以情觀",所以主體性就顯示了出來,故"詞必巧麗"也。

    心物關係的第三個層面是"心物交融"。心隨物轉與物隨心轉是從邏輯上來分的,實際上心隨物轉與物隨心轉往往是二合一的,兩個過程同時展開,這兩個過程同時展開就是心物交融了。在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看來,寫作是"目既往返,心亦吐納"的雙向互動過程,"吐"是心隨物轉,"納"是物隨心轉,"目往"則是我們的眼睛從眼前推到無限遠處,"目返"則是從無限遠處拉回到眼前,創作就是主客體之間往返吐納的過程。這主客體之間的往返吐納最後形成主客體之間相濡以沫的關係,劉勰在《物色篇》最後的"贊曰"裡面說:"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這兩句話也足以概括心物之間那種良性互動、相互交融的關係與狀態,"情往似贈"是說我們把感情投射給外在事物,"興來如答"是物色世界給我們以回報,觸發我們的靈感,觸發我們的神思。"目既往返,心亦吐納"、"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這四句話就是整個創作過程中心物關係最簡潔的表達,有人用一本書來討論心物關係,在我看來,還不如劉勰這四句話來得直截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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