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53章 劉勰與《文心雕龍》 (6)
    可以看得出來,《文選》選過去選過來,經不選,子不選,那些賢人辯士、縱橫之家等的片段言論辭不選,史書裡面只選一部分,說到最後,基本上就是按照"綜輯辭采,錯筆文華,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這個標準來選文。這個選文標準我們可以一言以蔽之曰"翰藻",曰"辭采",曰"文華",即寫得華麗不華麗是其選文的基本標準。這個"文"的標準是編輯總集時候的標準,而不是蕭統在沒有任何限制條件下的觀念,所以不能完全看成蕭統心目中"文"的觀念。蕭統不是在編輯《四庫全書》而是在編輯《文選》,題名就決定了蕭統不可能採用廣義到無所不包的觀念去做這項工作,故而只能客觀上盡量按照比較狹窄的標準去操作,這與其主觀上的觀念未必等同。但無論如何,卻提供了那個時代的一個"文"的觀念,與劉勰的文筆觀念中的"文"的觀念可以互相比勘而形成此期有關文的觀念的更全面的認知。

    蕭統以辭藻華美為選文的標準,與其標準類似者還有蕭繹。蕭繹《金樓子·立言》對"文"的觀念也多所陳述。蕭繹把當時的學者分為四類——儒,文,學,筆。什麼是儒呢?他說:"夫子之門徒,轉相師受,通聖人之經者,謂之儒。"簡單地說,研究經典的人是儒。什麼是文呢?他說:"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徒,止於辭賦,則謂之文。"也就是說,寫辭賦的人就是文(人)。對於"學",他說:"今之儒,博窮子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大約是"儒"中又分出差別的結果,稱"淺儒"為"學"。對於"筆",他以為"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泛謂之筆"。也就是說,那些寫公文者為"筆",相當於今日說的寫應用文者為"筆"。

    下面,他又接著對"文"發表看法,以為"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就"謂之文"了,這一標準是情感;但再下面,他又有一個新的認知,說:"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這樣一來,這"文"的含義就更加豐富了,"綺縠紛披"指的是文采繁盛、辭藻華麗,這個標準和蕭統是一樣的;但是除了這個標準,蕭繹還有第二個標準,即"宮徵靡曼",這就與當時"常言"的"有韻者文也"的觀念一樣了;"唇吻遒會"指的是語言要精練,這大約難以成為"文"的硬性標準;最後所謂"情靈搖蕩",是情感的標準。所以,蕭繹這段話裡面講到"文"的三個標準——辭采、音韻、情感。我們在蕭繹這裡看到的"文"的觀念和同期其他人的"文"的觀念又有所不同。

    從以上論說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對於文和筆的觀念還沒有取得一個真正的共識。劉勰的文筆觀念只是當時其中的一種而已,而且其界限也很難確定,黃侃先生說:"文筆以有韻無韻為分,蓋始於聲律論既興之後,濫觴於范曄、謝莊,而王融、謝朓、沈約揚其波,以公家之言,不須安排聲韻,而當時又通謂公家之言為筆,因立無韻為筆之說,其實筆之名非從無韻得也。然則屬辭為筆,自漢以來之通言,無韻為筆,自宋以後之新說,要之聲律之說不起,文筆之別不明。""就永明以前而論,則文筆本世俗所分之名,初無嚴界,徒以施用於世俗與否為斷,而亦難於晰言。"我們當然可以看得見六朝有一部分人曾經試圖純潔這個"文"的觀念,使"文"的外延越來越窄,從而使其內涵越來越純潔。但這有沒有搖動整體上的雜文觀念呢?沒有,陸機、曹丕等人的"文"的觀念都是雜的,而劉勰的"文"的觀念同樣是雜的。劉勰論文敘筆部分中的"文"中也只有很少幾種現在稱之為純文學,其他則皆為雜文學觀念中的類別,所以說劉勰所持的"文"的觀念也仍然是一個雜文學的觀念,或者廣義的文學觀念。

    除了借劉勰論文筆而探討南朝時期的文筆觀念外,我們還需要對劉勰的"論文敘筆"給以實證性的體現。劉勰在"論文敘筆"部分的討論原則是"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這還需要以實際例子給以落實。黃侃先生以《頌讚》篇舉例說:"自'昔帝嚳之世'起,至'相繼於時矣'止,此'原始以表末'也。'頌者容也'二句,'釋名以章義'也。'若夫子雲之表充國'以下,此'選文以定篇'也。'原夫頌惟典雅'以下,此'敷理以舉統'也。"黃侃先生這個說法大體可以成立。而葉長青《文心雕龍雜記》中以《明詩》篇舉例說:"自'大舜雲'起,至'莫非自然',此釋名以章義也。'昔葛天氏樂辭雲'起至'其來久矣',原始以表末也。'自商及周'起,至'而綱領之要可明矣',選文以定篇也。以下敷理以舉統。"葉先生的這個舉例我以為有些問題,"釋名以章義"的截斷處我就以為不妥,當在"有符焉爾"處結束,即為"詩"之"釋名以章義"。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中說:"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聖謨所析,義已明矣。

    是以'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劉勰的解釋基本上是先秦兩漢時期儒家的傳統解釋,唯一獨特者乃訓"詩"為"持"的解釋,以為詩是"持人情性",也就是陶鑄人的情性,使人之情性歸於"無邪",這實際上既解釋了詩名,也解釋了詩的功能。至於"原始以表末",首先對這個"末"字做一個說明,楊明照先生認為這個"末"應該作"時",這樣一來的話就是"原始以表時"了,他以為劉勰於每種文體明其緣起而已,一些次要的文體劉勰就沒有敘其流變,我個人的看法還是"末"要好一些,"末"與"始"對,這更符合實情。至於《明詩》篇中的"原始以表末",我也不大同意葉長青先生的看法,實際上"原始以表末"往往與"選文以定篇"混融在一起,敘述歷史的時候就自動選文定篇了,並不是歷史敘述完再去選文定篇,這樣的話其歷史就是空洞的。

    我以為從"人稟七情"開始到"此近世之所競也"就既在"原始以表末"又在"選文以定篇",從詩的最早的形態開始追溯,從"葛天樂辭,《玄鳥》在曲;黃帝《雲門》,理不空弦"到"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之詩",這樣一直下來,一直寫到"宋初文詠",這樣才既見"始"又見"末",在這個過程中,劉勰列出了歷代的名家和名篇,並對歷代的作品與詩風做出了評價,這實際上就是在"選文以定篇"了,至於劉勰對歷代詩歌的具體評價這裡就不作詳細介紹了,總之,劉勰這段論說,從遠古到宋初,從四言到五言,對詩的歷史與歷代名家名篇皆提要性地作了說明。最後就是"敷理以舉統"了,葉長青先生對這個的範圍圈定大體是成立的,我以為略微不同者應該是從"故鋪觀列代"開始到結束都算"敷理以舉統"。劉勰對詩之體統以四言、五言分別加以概括總結,他稱這個體統為"綱領之要",以為"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在劉勰看來,不管怎麼寫,寫四言就要雅潤,寫五言就要清麗,這就是他總結的綱領性的東西。此處不可能針對《文心雕龍》中"論文敘筆"部分的每一篇去講它的釋名章義、原始表末、選文定篇、敷理舉統,只能以《明詩》一篇來給大家做一個見證,其餘的篇目大家自己去琢磨。

    五、"剖情析采"部分中的文學思想

    這一部分現當代人以為是創作論,應該有一些問題。誠然,這一部分對創作進行了具體而微的研究,但是創作的結果是作品,故而"剖情析采"部分實際上也包含了作品本體論。單就創作中最重要的問題而言,應是作者的運思問題以及作者與對像世界的問題,故而"剖情析采"部分中的文學思想我打算就講這兩個理論性強一些的問題,第一個是神思論,第二個是心物論。至於作品本體論或者其他方面的問題,如體裁與風格的問題、主體個性氣質與風格的問題、風骨的問題、內容與形式的關係問題、繼承與創新的通變問題等等,雖然也很重要,但是在當代很多都成為常識了,故而從略。而對於"析采"部分中的"聲律"、"誇飾"、"事類"、"練字"等等問題,基本上屬於寫作的具體技巧問題,也留給諸君自己去揣摩。

    (一)神思論

    《神思》篇是創作論的總綱,而"神思"這個概念我們首先要明確它的淵源。"神思"一詞並不是劉勰的首創,也不是劉勰第一個使用。按照楊明照先生所搜集到的材料,"神思"一詞實際上在三國時期就開始使用了。楊明照先生收集的材料中有曹植《寶刀賦》中的"攄神思而造像",有《三國誌·蜀書·杜瓊傳》中的"(譙)周曰:'由杜君之辭而廣之耳,殊無神思獨至之異也'",有《三國誌·吳書·樓玄傳》的"宜得閑靜,以展神思",有《晉書·劉寔傳》的"平原管輅嘗謂人曰:'吾與劉穎川兄弟語,使人神思清發,昏不假寐。'"有宗炳在《畫山水序》中的"萬趣融其神思",有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中的"屬文之道,事出神思"。這些材料差不多都在劉勰之前,所以劉勰《文心雕龍》以《神思》命篇當是借用已經產生了的術語來闡述為文之用心。

    對於"神思"的含義,劉勰《文心雕龍·神思》開篇就說:"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劉勰沒有用西方那種下定義的方式來解釋神思,他引用的這句話出處在《莊子·讓王》,《莊子·讓王》中用這句話時是貶義,是用來諷刺那些假隱士,"形在江海之上",好像在隱居,但實際上卻天天"心存魏闕之下"的爵祿,魏闕就是高高的宮殿。劉勰借這個典故來說明什麼是"神思",與《莊子·讓王》中的原意不同。在劉勰看來,"神思"就是那能夠跨越時空之"思",劉勰對神思的含義只是一種描述性的解釋。我們要解釋"神思",可以有兩個解釋方向,一是把"神思"理解為"神奇之思",此時"神"乃為"思"之定語,"神"這個字在《周易·系辭上》裡的解釋是"陰陽不測之謂神",按照這個"神"的含義,那麼"神思"就是陰陽不測之文思,或者叫神奇之運思;二是把"神思"理解為主謂結構,"神"為主語,"思"為謂語,這樣理解則是"神在運思",此時"神思"之"神"就是人的精神性功能。這兩種理解其實都可以,但從《神思》篇中劉勰具體使用"神思"的狀況看,似乎更多傾向於第二種理解。

    "神思"有其特徵,而劉勰在總結神思的特徵時基本上重複了陸機《文賦》裡面討論想像的論說。神思的第一個特徵是超時空性,劉勰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這是他對神思的一個基本認知,"其神遠矣",指人之"神"能夠跑到遙遠的地方去,這"遠"既包括時間上的"遠",也包括空間上的"遠",因此神思就具有了超時空性,所以劉勰在《神思》篇中說:"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其中的"思接千載"指的是神思超越時間,"視通萬里"則指的是超越空間。神思的第二個特徵是神思具有與情感始終相伴的特徵,劉勰在《神思》篇中說:"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這就是神思的情感性特徵。神思的第三個特徵是始終與形象相伴,劉勰在《神思》篇中說"神與物游,思理為妙",又說"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這個"物"已經不是一般的物了,而是"物象","神"以物象為基本材料來遨遊,這就是所謂的"神與物游",至於"窺意象而運斤",其義甚明。

    "神思"也有遲速的問題,正如劉勰在《神思》所說:"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體制,大小殊功。"對於"思之緩也",劉勰舉例說:"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於苦思,王充氣竭於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而對於"思之速也",劉勰也舉例若干:"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阮瑀據案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對于思之遲或者思之速,劉勰以為短文容易速成,巨文則需緩思,這個看法是符合創作中的實際情況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