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52章 劉勰與《文心雕龍》 (5)
    而這個"道"又不是一個懸在天上而不降臨人間的"道",如果懸在天上而不降臨人間,即非儒道,而劉勰所說的道既在天上又要干預人世、鼓動天下,這確實是活生生的儒道。正因為劉勰《文心雕龍·原道》對"文"與"道"的關係作了如此深入的探討,所以得到了近現代很多學者的稱讚,範文瀾先生在《原道》篇的註釋二里面就說:"彥和所稱之道,自指聖賢之大道而言,故篇後承以《征聖》、《宗經》二篇,義旨甚明,與空言文以載道者殊途。"並且,範文瀾先生還引用了紀昀評論《文心雕龍》的話:"《紀評》曰:'自漢以來,論文者罕能及此,彥和以此發端,所見在六朝文士之上。'又曰:'文以載道,明其當然;文原於道,明其本然。識其本乃不逐其末。首揭文體之尊,所以截斷眾流。'"這確實是劉勰論文異於近代論文之作的根本處。為什麼《原道》篇這麼重要,因為其明文之根源、本原也。

    《原道》篇中的問題清楚了,那麼接下來的《征聖》篇就容易解讀了。《征聖》篇中關鍵就兩個問題。第一,什麼是聖;第二,何方之聖。什麼是聖?劉勰說:"作者曰聖,述者曰明。"所謂"作"是"製作"的意思。什麼樣的人能夠製作呢?在中國傳統中不是什麼人都能製作。在儒家思想裡面對"作"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中庸》裡面說:"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而"禮樂"在先秦就是"文"的代名詞,所以說這裡的所謂"作者",不能按一般意義去理解,那是製作者的意思,是人文的製作者,只有聖人在其位者才是"作者",一般的人就只能作"述"的工作,孔子就自謙地說自己"述而不作",被後人稱為聖人的孔子都不說自己是在"作",只敢說他是在"述"而已,所謂"述"就是述先聖之道,述先聖之典。

    "征聖"又是征什麼樣的聖呢?這就是接下來的第二個問題。如果"征"的是佛教裡面的釋迦牟尼或者道家裡面的哪一個,那這個"聖"就變了。我們在《征聖》篇裡面能夠明確看見劉勰他所謂的"征聖"對象,他說:"征之周孔,則文有師也。"既然所征的對象是周、孔,那麼可以反推,劉勰《原道》所說的道肯定是儒家之道。從"道-聖-文"三位一體的結構自然可以前推也可以後推,如果"聖"是周、孔,向前推,"道"自然就是儒家之道,向後推,所謂的經或者"文"也自然而然就是儒家的經典。對於後世寫文章的人來說,在劉勰看來"征聖立言,則文其庶矣",而"聖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故後世之征聖立言者當以此為標準。

    聖人在世的時候,其文不叫"經",但聖人死了之後,後人就追尊為經,故而又有宗經的問題了,這就是《宗經》篇中要討論的內容。首先一個問題就是什麼是"經",劉勰說:"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恆久至道"、"不刊鴻教"這些詞彙的涵義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永垂不朽,經裡面載的是恆道,道"恆"故經亦"恆",故不刊滅也。既然"經"永不刊滅,那麼當然就必須"宗"。劉勰在《宗經》篇裡面所談的"經",具體內容就是《易》、《書》、《詩》、《禮》、《春秋》,也就是常說的"五經"。後世人寫的文章和經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如果我們寫的文章和經沒有關係,那也不存在"宗"的問題。在劉勰看來"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後世之文章體裁無不是經的流裔,這個觀念後世稱之為文章原出五經,這與劉勰在《序志》篇裡面所說的"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詳其本源,莫非經典"如出一轍。

    那麼"經"到底有何具體內容可宗?劉勰列出了六個方面的內容,他說:"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這六個方面是劉勰從經典裡面總結出來的內容和標準,其中三條是關於內容的,另外三條是關於形式風格的,"情深而不詭"、"事信而不誕"、"義直而不回"是關於內容方面的,"風清而不雜"、"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是關於形式方面的。劉勰總結的這六條,應該說是比較準確的,這也是後人宗經能夠傚法的具體對象與內容。既然文章來源於經典,那麼後世的文章就不應該背離經典,但現實中又看到文章背離了經典,故在劉勰看來,後世的人們做人的時候能夠師聖,寫文章的時候卻很少有人能夠宗經,所謂"勵德樹聲,莫不師聖,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就是對這種現象的描述。這一點實際上也被蕭綱言中,蕭綱在《誡當陽公大心書》中說:"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這就讓為人和為文分裂了,其實也正因為現實中有人與文的這種分裂,所以宗經的要求才顯示出它的時代價值。

    文之樞紐中最重要的當然是前面三篇及其體現的文學思想,但也不能忽視另外兩篇的思想價值。《正緯》、《辨騷》這兩篇的核心內容是"執正馭奇"。在劉勰看來,經典是正,緯、騷是奇。劉勰在《正緯》篇裡說"經正緯奇",在《辯騷》篇裡面又說:"奇文郁起,其《離騷》哉!"那麼,緯、騷奇在什麼地方呢?在劉勰看來,緯書有"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的特點,緯書中多言天人感應,故"事豐奇偉"是當然之義,同時緯書又"辭富膏腴",辭采富麗堂皇。劉勰為什麼要把緯書列在"文之樞紐"呢?在劉勰看來,為文除了文心之外,還有另一半——"雕龍",雕龍就是辭采修飾,而緯書剛好就是"雕龍"部分特別發達,所以劉勰說緯書雖然"無益經典"但卻"有助文章",故取之以為文用。劉勰在《辨騷》篇中以為騷或者《楚辭》有同乎經典者四,也有異乎經典者四。

    同乎經典者四是典誥之體、規諷之旨、比興之義、忠怨之辭,異乎經典者四是詭異之辭、譎怪之談、狷狹之志、荒淫之意。總體而言,雖異於經典者有四,但劉勰並不因此就低估騷或者《楚辭》的價值,他認為《離騷》或者《楚辭》有極大可取者,因為提供了"雕龍"最需要的"驚采絕艷"這一面。在他看來,《離騷》是"自鑄偉辭",不能捨棄其所最擅長者,這同樣大大有助於文章,故劉勰同樣把騷或者《楚辭》納入了文之樞紐。總之,緯書奇,《離騷》奇,不僅事奇,而且文亦奇。既然奇那就要"酌奇",而酌奇時又不能失其正,所謂"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是也。劉勰除了在經典之中尋找"文之樞紐"的原則外,還在經典之外尋找原則,這是非常開放兼容的精神。經典之內的原則是"原道、征聖、宗經",經典之外的原則是"酌奇"。

    總之,文之樞紐部分實際上是兩個部分,《原道》、《征聖》、《宗經》主要是正文心,《正緯》、《辯騷》主要是"酌奇"而有助文章。在整個文之樞紐部分,劉勰把"文心"和"雕龍"都考慮到了。也正因為如此,這五篇才能夠成為所謂的文之樞紐。

    四、"論文敘筆"與南朝時期的文筆觀念

    在前面討論《文心雕龍》的理論結構時已經涉及對論文敘筆的相關論說,前面已經論說過的這裡不再討論。劉勰在《總術》篇裡面談到文和筆時說:"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既然是"今之常言",應該是當時流行的看法,那麼劉勰是否同意這個流行的觀點呢?從劉勰後面的話可以看出,他基本上是同意這個流行觀點的,而且還在這篇文章之中對顏延年提出的"言筆"說表示了異議,整個《總術》篇體現了劉勰對待文筆說的基本態度。那除了這常言之外,當時其他的人對文或者筆又有什麼看法呢?這是我們關注的重心,以此可以補劉勰贊同的文筆說之不足,更可以全面反映南朝時候文筆說的情況。這一層面,涉及兩個人,一個是蕭統,另外一個是蕭繹。

    我們首先來看蕭統心目中的"文"的觀念。蕭統編了一本書叫《文選》,《文選》前面有《文選序》。既然蕭統編的總集是《文選》,那總得有個"文"的觀念,如果沒有一個"文"的觀念,這本書是無法編撰的。事實上,蕭統確實提出了一個"文"的觀念作為收文入總集的標準,這個觀念有一點特殊,因為他是要編選一本文集,如果把什麼東西都編進去,那麼這個集子會大得不得了,大到無法編輯這個總集的程度,故而需要縮小範圍才能夠實際編輯此總集,而要縮小範圍,自然而然就會對"文"作特別的規定以方便編輯工作的進行,對這種情況我們今日作同情的瞭解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否則就會以為蕭統的"文"的觀念已進化到接近純文學觀念了。蕭統提了他的設想,第一個就是不選經進去。為什麼不選經進去呢?他說經"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裁剪?"也就是說,對經典不敢裁剪。

    (五)寫作《文心雕龍》的基本態度(3)

    如果從《論語》裡面選幾段話,從《詩經》裡面選幾首詩,進入編輯的《文選》,在蕭統看來是褻瀆經典的行為。不要以為這是蕭統的客氣話,這應該是其內心的真實反映。經不選入,那麼子書選不選入呢?蕭統說也不選入,他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以"能文"而不以"立意"為標準而不選諸子,其不選的原因和不選經典的原因不一樣,經典是不敢選,而諸子是因為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沒有炫目的文采。這個標準應該有些勉強,實際上諸子之文立意與能文兼備者多有,蕭統也應該心知肚明,真正不選入的理由應該是諸子之文集大多流行在世,已經很方便別人觀覽,不需要做這種轉移功夫選入《文選》,而且諸子書籍數量規模龐大,如果都選入那麼《文選》體積也就夠龐大了,勢必與蕭統設想的總集規模相衝突,故而也就不打算選入了。接下來,蕭統又針對新的對象說:"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湧,金相玉振。

    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八難,曲逆之吐六奇。"他以為這些雖然"事美一時,語流千載",但是都"概見墳集,旁出子史",且"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難以收集,故留於原來典籍而不選入,蕭統最後還說這些雖"傳之簡牘",但卻"事異篇章",不是成形的文章,故而"今之所集,亦所不取"。這個不選的理由我以為是大體成立的,片段言辭選入勢必難以處理,也與其他整篇文章不倫,而且去篩選這些片段言辭也是一件極其費時費事的事情,故放棄。最後一個就是有關史書選不選入的問題,蕭統的原則是選一部分進去,大部分不選入,他說:"至於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也就是說,史書正文整體不合《文選》選單篇文章的體例,故不選入,這一理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對史書中那些"綜輯辭采"之單列的"贊論","錯比文華"之單列的"序述",則可以采入。但對這些贊論、序述又加了"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的限制條件,如果達到這些要求則與《文選》編輯體例與構想相合,故而蕭統說:"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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