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崇替於《時序》,褒貶於《才略》,怊悵於《知音》,耿介於《程器》"這段話中的詞語,我們略作釋義。"崇替"即盛衰義,"崇替於《時序》"即是在《時序》篇中論說批評文章的盛衰變化,這可叫做歷史的批評鑒賞。"褒貶於《才略》"即是在《才略》篇中褒貶歷代的作家作品,大體也是歷史的批評鑒賞,二者有同但亦有異。紀昀說:"時序篇總論其世,才略各論其人。""怊悵於《知音》"即是在《知音》篇中感歎惆悵於知音之難遇,這是明顯的批評鑒賞論了。"耿介"即感憤之意楊明照先生以為"《程器》一篇,舍人抑鬱不平之氣,溢於辭表"。楊先生以為此處"耿介"與通常之含義不同,宜解釋為"感憤之意"。"耿介於《程器》"是感憤於作家的道德修養在歷史上的評價,可稱之為作家論或者作家修養論。
第五個部分,我們稱之為《文心雕龍》的總序或者序論。此部分只有《序志》第五十這一篇。劉勰說:"長懷《序志》,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文心雕龍》的總情況具於《序志》篇中,"長懷《序志》"就是在《序志》中抒發他悠長的懷抱,而"下篇以下,毛目顯矣"就意味下篇到此結束,全書亦然在此結束。《序志》一篇既然是駕馭群篇之篇目,當然是解開文心雕龍的鑰匙,那麼很顯然,不講這一篇是對《文心雕龍》及其作者的不尊重。正因為如此,這一篇我們介紹得非常詳細。
(四)《文心雕龍》的篇數及文化原因
為什麼《文心雕龍》是五十篇而不是四十九篇,也不是五十一篇?這是有文化原因的,劉勰說:"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而《周易·系辭上》中確實說過"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這樣的話。這樣說來,劉勰是用《周易》裡的原理來安排全文的篇數。對於《周易·系辭上》這句話,韓康伯引王弼注云:"演天地之數,所賴者五十也,貫用四十有九,則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數而數以之成,斯易之太極也。四十有九,數之極也。"以此觀,則"一"乃為不用之用,至為重要。而孔穎達疏中提供了各種關於"五十"與"一"的說法,例如漢代京房云:"五十者,謂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也,凡五十。其一不用者,天之生氣,將欲以虛來實,故用四十九焉。
"孔穎達疏中又說:"馬季長云:'易有太極,謂北辰也。太極生兩儀,兩儀生日月,日月生四時,四時生五行,五行生十二月,十二月生二十四氣。北辰居位不動,其餘四十九轉運而用也。'"荀爽又說:"卦各有六爻,六八四十八,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乾初九'潛龍勿用',故用四十九也。"而鄭玄說:"天地之數五十有五,以五行氣通。凡五行減五,大衍又減一,故四十有九也。"這麼多解釋,弄得孔穎達也只好說:"但五十之數,義有多家,各有其說,未知孰是。"但孔穎達最後大體同意王弼的看法。劉勰《文心雕龍》這本書的篇數依據《周易》原理而安排,當然具有非常豐厚的文化內涵。各家雖然對"五十"解釋不一,但對"一"的解釋則大體相同,所謂"不用之用",以虛馭實。以此觀,則《序志》在《文心雕龍》中的作用亦不言而喻。
(五)寫作《文心雕龍》的基本態度(1)
寫作文章與著作的態度很重要。有些人寫文章,要麼很激進,推翻前人的一切;要麼很保守,對前人的東西過於崇拜,劉勰對這兩種態度都不以為然。劉勰在《序志》篇中說自己的態度是"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唯務折衷"就是他的根本態度,而"折衷"就是儒家持守中道的思想意識。劉勰不僅在核心的價值觀上堅守儒家的原則,就是在寫作的態度上也同樣在堅守儒家的原則,不走極端。故而劉勰說:"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苟異也,理自不可同也。"意思是說,如果我寫的東西和前人有雷同的,那不是我有意要這樣,那是不得不和前人相同;如果我和別人有什麼不相同,那也不是我有意去不同,是我不得不和別人不同。劉勰堅守不亂創新的態度與原則,有些人喜歡亂創新,很多時候只是題目上在創新,內容上、實質上一點也不創新,不但不是創新而且很陳舊,常常還以艱深文其淺陋。應該說,劉勰的態度是非常理性的,對今日學術界亦啟示良多。
三、"文之樞紐"中的核心思想
"文之樞紐"部分前面三篇是《原道》、《征聖》、《宗經》,這構成了《文心雕龍》"原道、征聖、宗經"三位一體的核心思想。
首先是看它的"原道論"。"原道論"中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劉勰所說的"道"到底是什麼道?是儒家之道,還是佛家之道,還是道家之道?關於這個問題,學界是有爭論的。有些人提出了比較奇怪的理論,說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的這個道指的是佛家之道。劉勰確實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文心雕龍》的很多篇章中也使用了很多佛教用語,這是事實,但能不能通過這些就證明《文心雕龍》中所說的道是佛家之道呢?我以為不能這樣去推理。楊明照先生說:"文心全書,雖不關佛理,然其文理密察,組織謹嚴,似又與之有關。"也就是說,佛教的東西對《文心雕龍》的影響僅僅在其組織結構這些形式層面,而其核心思想方面與佛教無關,"所謂道也,經也,緯也,騷也,皆中夏所有,與梵夾所論述者無關故文心五十篇之內,不曾雜有佛理也。"此論似為公允。
《文心雕龍》中的所謂"道"就是儒家之道而已,沒有必要鑽牛角尖去捧出其他家的"道"來為之敷衍,只不過劉勰採用的是經過《周易》中的形上學提升後的儒家之道而已。劉勰非常重視《周易》,也深受《周易》的影響,《序志》篇中劉勰說《文心雕龍》全書"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便是堅強的證據。實際上,劉勰所說的"道"以及論道的方式大多來源於《周易》,而《周易》裡面的"道"實際上就是天道與人道的互動狀態而已,即天道和人道交融,雜糅一體。儒家之道不能僅僅理解為人道,人道要有根源根據,其根源根據就是天道。天道是人道的根源根據,而人道則是天道的發揮和衍生。儒家之道必須這樣去觀察,才能得其真相。人道這一層面,體現的是入世之心,如果沒有人道,只有天道層面上的東西,基本上就屬於道家而不屬於儒家了。對儒家而言,天道是在人世間行事的總的價值根源。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那樣做,最終的根源根據就是天道。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上天發來的絕對命令。在人世間踐行天道就成了人道,只不過儒家常常對天道只是點到為止,不作深入的探討而已。
那麼,劉勰《文心雕龍》是不是從天道講到人道呢?我們得具體觀察《原道》篇的論說邏輯。《原道》篇第一句話是"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關於這個"德"字,解釋上是有爭議的。範文瀾先生把"文之為德"簡化為"文德"去解釋,而楊明照先生頗不以為然,說"范注簡化'文之為德'為文德,已覺非是;又謂文德本於'君子以懿文德',則更為牽強"。楊明照先生認為"'文之為德'者,猶言文之功用或功效也"。我覺得楊先生的解釋更為準確一點。文既然與天地並生,在那個時候,人還沒有產生,此時之文當然不是人文,那個時候只有兩個"文",一個是天文,一個是地文,"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乃是天文也,"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乃是地文也。這些天文、地文歸根結底是什麼"文"呢?劉勰說"此蓋道之文也"。在傳統思想中,道是天地的總根源,道產生天地。既然道產生天地,那麼天地所呈現之"文"就更是"道之文"了,這在邏輯上必然如此。
道既然是天地的根源,那道也必然是"文"的根源。道產生天地和天地萬物,產生天地之文,但道又要生人。從邏輯上說人類應該是這個宇宙生成模式中的最後一個環節,也就是說,人類是最後產生的。產生了人類,那麼人類是否也有"文"呢?劉勰以為人是宇宙最貴者,"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天地本無心,誰為天地立心?人也,五行之秀乃說人是宇宙中之精華。劉勰說:"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雲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動物植物都有"文",當然人就更應該有"文"了,故劉勰說:"無識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無文歟?"人乃有心之器,劉勰認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心生言,言生文,這是自然而然的邏輯,故而人文便展開在宇宙之中。可以看出,在《原道》篇中,道是最後的根據,道生天地,而道生天地的同時亦生天地之文,而"文"的歷程是從天地之文到人文。
一到人文,這就不僅僅涉及"天道"了,人為有心之器,又有一個"人道"的問題。講到人文,劉勰就從上面的天道轉到人道了,《原道》篇實際上就是由天道走到人道,從天文、地文到人文的邏輯過程,這一點劉勰在《原道》篇裡面交代得非常清楚。在論說"人文"的時候,劉勰說:"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劉勰認為最早的人文是《周易》的卦象,這是人類未有文字時所創製的人文,這"人文"當然是聖人製作的,所謂"庖犧畫其始"是也。而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即產生文字之後,人文的表現更進一籌,雖然"炎皞遺事,紀在三墳",但是卻因為"年世渺邈"而"聲采靡追",至乎唐虞之世,人文則"煥乎始盛",既有"元首載歌"以"發吟詠之志"之"文",又有"益稷陳謨"以"垂敷奏之風"之"文"。
至於從夏後氏到孔子時期的"文"的情況,劉勰說:"夏後氏興,業峻鴻績,九序惟歌,勳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復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詩緝頌,斧藻群言。至若夫子繼聖,獨秀前哲,熔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啟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各代雖有不同,但都是聖人在製作人文。劉勰這樣一敘述下來,把整個人文的歷史勾勒了出來,但人文與道又是什麼關係呢?劉勰說這些聖人製作人文也是原道心而為之:"爰自風姓,暨於孔氏,玄聖創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劉勰以為人文雖然是聖人體天地之道而製作的,但卻不是為文而文,乃是要指向人間發揮功能,體現為"人道",所謂"經緯區宇,彌綸彝憲,發揮事業,彪炳辭義"是也。
在人類未產生時,文與道之間沒有中間環節,道直接體現為天地之文,而在人類產生之後,道與文之間有了"聖"這個中間環節,這個中間環節發揮著連接天道與人道的橋樑作用,故劉勰說:"故知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天道與人道交融於聖人一身,向上通天道,向下展開為人道而發揮"日用而不匱"的社會功能。劉勰說聖人製作之文章既"寫天地之輝光"又"曉生民之耳目",前者天道也,後者人道也,其義甚明,不待多言。這樣一來,也就形成了"道-聖-文"三位一體的關係了,這也是《文心雕龍》首三篇《原道》、《征聖》、《宗經》得以展開的邏輯基礎。
總之,在劉勰看來,人文與天地之文一樣,也是"道之文"。"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人文源於天道,作用於人世。我們把《文心雕龍·原道》中的"道"搞清楚,也就能夠有力地駁斥所謂劉勰的道是佛家之道的說法。如果是佛家之道,那為什麼在《序志》篇中劉勰講夢見孔子呢?怎麼沒有講他夢見釋迦牟尼呢?我們看《序志》篇,就可以明顯看出劉勰《文心雕龍》乃是以儒家之道作為這本書的核心思想了。這也是劉勰指責近代論文之作的根本原因,近代論文之作"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而所謂根源,就是"道",道是文之終極根源。
(五)寫作《文心雕龍》的基本態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