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49章 劉勰與《文心雕龍》 (2)
    以上介紹了劉勰其人其書,現在可以作一個總結。劉勰其人篤信佛教,但又寫出了以儒家思想為根本的《文心雕龍》,劉勰的身上可以說是儒、佛集於一身。從這也可以看出中國文化自身的兼容性特點,能把兩種差別非常大的思想兼容於一身而又基本上不矛盾,這確實不容易。在西方文化中,是很難看見這種情況的,但在中國文化史上,這種現象卻是常態,劉勰只是其中一人而已,這是其人一面。關於其書,基本上是古代寂寞現代熱鬧。為什麼現代那麼熱鬧?原因眾多,但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在於劉勰這本書的體制、體例正好符合了現代以來的學術體制與習慣。自從西方的學科體制傳進中國以後,中國建立了自己的現代學科體系,按照現代學科體系回首一看,便在文論領域找到了《文心雕龍》這本與西方的學科要求以及著述體系相近似、相合拍的書,故而使《文心雕龍》在現代以來成為非常熱鬧的一個研究領域。即使這不是全部原因,也起碼是一個重要原因。

    二、《序志》與《文心雕龍》的總體情況

    《序志》為《文心雕龍》最後一篇,是劉勰交代《文心雕龍》各方面的情況,是全書的總序。很多中國文論選本都沒有把《序志》選進去,這是很不正確的態度,不讀《序志》則無以知《文心雕龍》之概貌。《序志》篇中談到了書名的緣起、寫作的緣起、《文心雕龍》的理論結構、寫作《文心雕龍》的基本態度,等等。

    (一)書名的緣起

    首先探討第一個問題,即《文心雕龍》書名的緣起。為什麼劉勰寫的這本書叫《文心雕龍》而不叫其他名字?劉勰在《序志》篇中作了解釋。劉勰首先解釋了為什麼取"文心"兩個字作書名的一部分,他以為"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即"文心"是為文的關鍵之關鍵,故不得不取。既解釋了"文心"的涵義,又道出了其重要性。劉勰接下來就解釋為什麼用"文心"作書名的一部分,"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涓子是戰國時楚國人,寫了一本書叫《琴心》,只有三篇文章,主要是道家思想;另外一個人叫王孫,又叫王孫子,寫過一本書叫《巧心》,基本內容是儒家的。劉勰說在他之前已經有兩個人用"心"做了書名,他認為"心"這個詞是很美的詹瑛《文心雕龍義證》(下)中說:"'心哉美矣'可能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以為心是美的,一以為'心'這個詞是美的。"此處以為第二義可取,故取之,故而取前人之美意又結合本人論文的實情,因成"文心"之詞以為書名之一部分。接下來,劉勰又解釋為什麼取"雕龍"為題,他說:"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

    ""雕"即"雕飾",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修飾,"縟"是文采繁盛,在劉勰看來,古來的文章都是靠繁盛的文采來雕飾而完成的。正因為如此,劉勰說,難道我這是效仿騶奭的群言雕龍之意嗎?實際上就是有取於騶奭的群言雕龍之意。這裡涉及了"雕龍奭"這個典故,而一旦涉及"雕龍奭"這個典故又不得不涉及"談天衍"這個典故。"談天衍"的"衍"是騶衍,"雕龍奭"的"奭"即騶奭。騶衍及其"談天"在前,我們先看騶衍談天是些什麼內容。司馬遷《史記》中說:"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於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

    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騶衍"談天"所談的內容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天文地理之學。騶衍談天之後,齊之諸騶遂敷衍之,其中之一就是騶奭,故《史記》中云:"騶奭者,齊諸騶子,亦頗采騶衍之術以紀文騶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裴駰《史記集解》引劉向《別錄》說:"騶衍之所言五德始終,天地廣大,盡言天事,故曰談天。騶奭修衍之文,飾若雕鏤龍文,故曰雕龍。"也就是說,騶衍在先秦是個天文學家,用陰陽五行學說演繹出一套宇宙模式,故人們稱之為"盡言天事",而騶奭敷衍之,修飾騶衍之"文",這個"文"不等於就是文字,騶衍"談天"應該既有文字也有很多非文字的東西,估計是騶衍之"文"比較粗糙,故需要修飾,而這修飾工作就是騶奭所幹的,騶奭一修飾就修飾成"龍文"般華麗,騶衍之"文"變成了像龍遊走之"文",故而別人稱騶奭為雕龍奭,即用龍文來雕飾、修飾。把這個典故弄清楚了,那麼劉勰所謂"雕龍"的所指也就清楚了,即修飾文辭使文章美麗可觀。

    通過這個書名來源的分析,可以看出劉勰《文心雕龍》分成兩大部分內容,一是"文心",探求作者為文之用心也,二是"雕龍",探求文章寫作中的華采,合起來則是"以雕龍修飾文心"也。孔子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說明儒家還是很講究文飾的,故而沒有必要對文飾大驚小怪。但"文心"又是該書的核心內容,故在前,雕龍般之文飾是為"文心"做裝飾,故在後。為文必是作者用心之結果,文成則文心已在文中,為文的過程必使用文飾,故而"文心"與"雕龍"又是一體兩面、不可分離的過程,不用華麗的文飾之言把"文心"包裹起來,則其不能傳之久遠。

    (二)寫作的緣起

    劉勰寫作《文心雕龍》這本書的原因比較多,《序志》篇中都一一作了交代。

    第一個原因是劉勰想要"騰聲飛實",立言不朽。追求立言不朽,這本是古人所言三不朽中的其中之義。在《序志》篇,劉勰明確說寫作《文心雕龍》就是要使自己的生命給宇宙留下一點什麼而不朽。在劉勰看來,整個宇宙中人最貴,人"肖貌天地,稟性五才其超出萬物,亦已靈矣",這句話用莎士比亞的話來說就是人是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人超出於萬物而為宇宙之精華,那麼就要為宇宙做出比萬物更高的貢獻,來標誌自己在短暫的生命歷程之中具有不朽的價值。對人而言,之所以"拔萃出類"不在於其他而在於"智術而已",故人在天地之間最應該發揮者就是精神性的"智術",以便把自己的智慧留給宇宙。

    在劉勰看來,人和天地萬物相比,有同有不同,同的是形,"形同草木之脆",草木要凋謝枯萎,人的肉體也不可能不朽,但是人有個東西是草木所不具有的,那就是人的精神與智術,人以此可以做到"名逾金石之堅"而創造出精神上的不朽,名的不朽。在劉勰看來,名比金石還堅硬,能夠永恆。人的生命有限,正如劉勰所說"歲月飄忽,性靈不居",所以人當及時努力以優入不朽,而劉勰以為要"騰聲飛實",最好的途徑就是"製作而已"。所謂"製作"就是文章的寫作,就是古來所謂的"立言"。劉勰反覆強調通過"製作"、"立言"使自己的名聲騰於天下萬世,這是君子之務,在劉勰看來,君子處世,不能夠碌碌無為地度過,即使肉體像流星一樣劃過宇宙的星空,也要讓人們注意到它閃爍的星光,"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好一個"豈好辯哉?不得已也",一句話就把劉勰的想法完全托出。可以看出,劉勰寫作《文心雕龍》是懷抱著通過寫作入於不朽之列的宏大願望的。這種願望無可厚非,一切追求精神的不朽的衝動都是值得讚揚的。古人云"君子疾沒世而令名無聞焉",這是古往今來有志之士的共同願望而已。

    第二個原因是劉勰想要敷贊聖旨,繼往聖之業。這涉及劉勰在《序志》篇中提到的兩個夢,一夢在七歲,二夢在而立之年。他說:"予生七齡,乃夢彩雲若錦,則攀而采之。"這第一夢,我們可以稱之為"彩雲之夢"。夢中彩雲若錦,而劉勰"攀而采之"。若錦的彩雲象徵著才華,漫天佈滿著彩雲,劉勰攀而采之,意味著天賦才華,而天賦才華必待其用,而用則在而立之後了。而立之後,劉勰又有一夢,有孔子入於夢中,劉勰說:"齒在逾立,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聖人之難見也,乃小子之垂夢歟!"夢中"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頗具象徵意義,劉勰醒後自己釋夢雲,聖人垂夢於小子。可見,劉勰從夢中讀出的文化含義是聖人托付文化使命於他,欲其繼往聖之業。

    這兩夢我們無從查考,事實上也沒有辦法實證,但不管劉勰真做過這兩夢沒有,可以肯定的是,劉勰有強烈的為往聖繼絕學的衝動。在劉勰看來,"敷贊聖旨,莫若注經",要完成聖人這個文化托命最好的辦法就是注經,但是"馬鄭諸儒"卻已經"弘之已精"了,故而他認為即使自己"就有深解",也難以超過漢代的馬鄭諸儒,只能是"未足立家"的結局。既然不能走注經這條路來弘揚儒家聖人的旨意,那做什麼可以"敷贊聖旨"呢?劉勰想到的就是"論文"這一路徑。他以為論文亦然可以贊述聖旨,承繼先聖之意,原因在於"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而"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諸如此類以文致用的現象,"詳其本源"均"莫非經典",正因為如此,那麼討論文章也就是在輔助經典,贊述聖人之業了。這樣一來,劉勰"搦筆和墨,乃始論文"也就有了堅強的理由,這是劉勰寫作一部論文之作《文心雕龍》的直接的文化原因。

    第三個原因是批評近代文風的需要。在劉勰看來,近代以來,文章寫作走上了一條與聖人旨意與經典文風相背離的道路,所謂"去聖久遠,文體解散"是其根源。他認為近代以來"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已經是"離本彌甚,將遂訛濫"的局面,他本著"《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的原則,認為自己有必要拿起筆來對近代以來的文風加以觀察批判,於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力圖撥亂反正。

    第四個原因是糾正近代論文之作的傾向。第四個原因和前面三個原因相比,更加直接。其直接性表現在劉勰《文心雕龍》本來就是論文之作,以論文之作批評前人的論文之作,這應該是寫作的直接原因。劉勰認為前人的論文之作都有問題,對於這些問題,劉勰既有總的觀察又有分別的批評。首先看一下他對前人論文之作總的批評,劉勰說:"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要注意的一點是,劉勰在《文心雕龍》裡所說的"近代"的概念,一般來說指的是從曹魏時代開始到劉勰前的那個時段,但有時候也指晉宋之際,但這裡所使用的"近代"是從曹魏到劉勰前的這一時段。

    這些近代的論文之作既然"多矣",那麼具體而言有哪些呢?劉勰說有"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瑒文論,陸機《文賦》,仲洽《流別》,弘范《翰林》"這些代表作,"魏文述典"指的是曹丕的《典論·論文》,"陳思序書"指的是陳思王曹植的《與楊德祖書》等文章,"應瑒文論"指的是應瑒的《文質論》,但這部書實際上所講的內容和"文"的關係比較疏離,陸機《文賦》,大家都明白所指,"仲洽《流別》"中的這個"洽"字,根據楊明照先生的考證,實際上應該作"治",但無論是"仲洽"還是"仲治",所指的就是晉代的摯虞,摯虞有《文章流別論》,但這本書大部分已經亡佚,現在只剩下十多條材料,再下來就是"弘范《翰林》"了,這裡的弘范指的是晉代的一個學者李充,李充字弘范,《翰林》也基本上亡佚了。這些近代的論文之作怎麼樣呢?劉勰以為這些論文之作皆有"各照隅隙,鮮觀衢路"的致命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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