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42章 曹丕與曹植論\"文\"及\"文\"的批評 (1)
    曹丕與曹植兩兄弟討論的問題是關聯著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思想中還隱隱有針鋒相對之處,因此我們把這兩兄弟關於文與文的批評合在一起講。

    一、曹丕與《典論·論文》

    曹丕的政治地位是高於曹植的,做過太子,後來又做過帝王,為魏文帝。在《三國誌》中,對曹丕才華與文章的評價是比較高的,其中云:"文帝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強識,才藝兼該。"這與曹丕自幼好學有密切關係,其自敘早年經歷云:"余時年五歲,上以四方擾亂,教余學射。六歲而知射,又教餘騎馬。八歲而知騎射矣。""上雅好詩書文籍,雖在軍旅,手不釋卷余是以少誦詩論,及老而備歷五經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另外,在《文帝紀》末尾又有對其人品、道德方面的評價:"若加之曠大之度,勵以公平之誠,邁志存道,克廣德心,則古之賢主,何遠之有哉!"可以看出,《三國誌》對曹丕的才華稱讚備至,但在德方面是有所批評的,主要說他心胸不夠寬闊,也不夠有公平之誠,所以他離古今的賢主還很有一段距離。

    曹丕和曹植兩兄弟在那個時代不僅在政治上地位很高,在文學上地位也很高,可以說是當時文壇上的領袖。當時三國爭衡的局勢中,以三曹為中心,吸納了天下很多詩文方面的人才,有所謂鄴下文人集團,其中就有建安七子,建安七子中的王粲,開始跟隨劉表,最後到了曹操門下。曹丕在沒有做太子之前,就與建安七子交流非常頻繁,過著宴飲遊樂、賦詩作文的才子人生,其《與吳質書》中描繪道:"彈棋閒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南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

    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游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又與吳質書》中也描繪道:"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正因為如此,所以曹丕對這個時代的文人與文章創作是非常熟悉的,也因為熟悉,所以他對那個時代文章創作的觀察也就非常敏銳。曹丕對文人寫作、文章創作的觀察主要集中在《典論·論文》中,這篇文章出自曹丕所做的一本書《典論》中,但可惜的是,《典論》這本書已經亡佚。《典論·論文》之所以能夠完整保留下來,是因為被收入蕭統所編的《文選》,《典論·自敘》這一篇,是在《三國誌》裴松之注中被引用而得以保存了下來。

    《典論·論文》在討論文章的時候提出了若干的觀點,下面我們一一加以探討。

    (一)文以氣為主

    "文以氣為主"的論說,後世一般稱之為"文氣論"或"文氣說"。關於此說,我們首先要知道曹丕此處"氣"之所指與含義,把"氣"弄清楚了,這個命題也就清楚了。我們知道中國古代論氣有兩種,第一種是儒家論氣,第二種是道家論氣。儒家論氣一般論到道德人格的方向去,以《孟子》中所謂養氣說為代表;道家論氣是把氣作為宇宙的根源來討論。那麼,曹丕"文以氣為主"中的"氣"到底用的是哪一種呢?我們必須用曹丕《典論·論文》中的文字來證明。曹丕說"氣之清濁有體",並且說"不可力強而至","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我們可以根據這幾句話來分析曹丕所說的"氣"的方向與內涵。一說到"氣"的清濁,常常就把"氣"指向了道家。先秦以來,論氣的道家方向主要是氣化宇宙論或者稱之為元氣自然論,這個方向論氣的主要觀點是氣生成了整個宇宙,這就意味著氣是宇宙的根源,正如莊子所說"通天下一氣耳",即整個宇宙就是氣化的結果。

    那麼氣怎麼生成宇宙呢?古代蒙學著作《幼學瓊林》中有句話說"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在古人看來,天地由氣生成,無非是不同的氣生成而已,故而一提到氣之清濁就和宇宙觀聯繫起來了。既然氣是生成宇宙的根源,那麼也是生成人的根源,所有的生命體也無非是"氣"生成的而已,只不過人這個生命體在宇宙中是精華,所以人不是一般的氣生成的,而是精氣,所謂精氣,即氣之精者也。人也是氣所生,天地萬物也是氣所生,這樣一來,整個宇宙都是氣所生。人稟氣而生,如果一個人一口氣都沒有,就意味著死了,這就是傳統的宇宙觀、生命觀給中國民間產生的久遠影響。

    人既稟氣而生,而又稟氣而為文,這樣一來就形成了一個連鎖的環節,從元氣到人身上的氣,形成了"人之氣",氣是個體生命的標誌,人一寫文章,"氣"又傳送到了文上,形成了所謂的"文之氣",氣又成為文章生命的標誌,這樣就形成了三個環節,從元氣到人之氣再到文之氣。元氣就是混沌之氣,不分陰陽,氣之輕清者即為陽氣,氣之重濁者就是陰氣,故而這個清濁之氣用戰國以後的觀念看就是陰陽之氣,元氣裂為陰陽,陰陽生天地,衍生為宇宙的生命。人稟氣而生,標誌人的生命是獨特的這一個而不是另外一個的,就是人的氣質、個性、才情,所以,簡單地說,"人之氣"就是人的氣質、個性、才情。而"人之氣"在人寫文章的時候自動傳達到文章之中,就形成了所謂"文之氣",故而"文之氣"的"氣"也就是人的氣質、個性、才情,而人的氣質、個性、才情就是文的氣質、個性、才情的同義語。

    這樣一來,曹丕所謂的"文以氣為主"就是指"文章寫作要以人的氣質、個性、才情為主",而不是孟子養氣說中所指的道德精神,道德精神是需要後天陶冶的。正因為氣質、才情、個性是先天賦予的,所以曹丕才說"不可力強而至",即不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而達到,這也反證了曹丕所說的"氣"來源於先天。同時,曹丕又說"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認為個性、氣質、才情也是無法遺傳的。通過這句話,我們也可以反過來求證曹丕所謂的"氣"就是一種先天性的內容,而這種先天稟賦給人的特質也就是先天給文的特質。既然是先天賦予,所以曹丕此論實際上也就是天才論了。大家可以去看羅根澤先生《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談到曹丕《典論·論文》時就說曹丕主張天才論。寫文章靠天才這是很古的說法了,至少漢代司馬相如談賦的時候就以為賦家之心是"斯乃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了,所以"文以氣為主"作為天才論的論說,雖然不是原創,但也確乎光大了前人的論說。當然,觀察曹丕這個論說一定要知道他所說的這個"氣"是淵源於先秦以來的氣化宇宙論,或者叫元氣自然論。

    除了思想淵源外,曹丕"文以氣為主"這個論說還有現實淵源。現實淵源就是曹丕那個時代已經是事實上的"人以氣為主"和"文以氣為主"特別明顯的時代。實際上從先秦以來,哪個人與文不是以氣為主的呢?莊子就是莊子,絕不同於老子,也不同於荀子,因為他們各自的氣不一樣,故而文章也就不一樣。文章背後是人,人不一樣,自然文章也就不一樣,所以,從長時段的歷史觀來看,歷史上每個時段基本上都是"人以氣為主"和"文以氣為主",只是到了漢代末年以來,"人以氣為主"和"文以氣為主"表現得更為充分而已。漢代末年以來,天下要麼即將混亂要麼已經混亂,這個時段人表現得更加活躍也更加有個性。《後漢書》中專門有《獨行傳》,記載了漢代獨行之士的獨行,以為"操行俱絕"故而"總為獨行篇焉"。漢代末年就有很多這樣的人,到了三國時期,人更加有個性。曹操為魏王,後來被尊為武帝,他在歷代帝王中就顯示出了明顯的獨特個性,居然在其遺令中談對遺下的衣服和伎女的處置問題。曹丕、曹植表現得也非常明顯,王粲死了,他生前喜歡學驢叫,曹丕就帶了一群人去墓前悼念他,悼念的方式就是讓大家學驢叫。

    曹植更是因為太有個性了,因此連太子也沒當上。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戰亂頻繁,瘟疫流行,朝不慮夕的現實境遇激發了人們更多關注與展現個體意識,個體明天可能就會消失,何不趁今天個體還在就顯示自己獨特的存在呢?《古詩十九首》中所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確乎是漢末以來人們的共同心態,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普通士人均如此,這必然激發出來明顯的"人以氣為主"的時代特色。人都已經特別"以氣為主"了,那麼文自然也會如此。曹丕《典論·論文》中談到七子,說他們"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鹹以自騁驥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這就是那個時代"文以氣為主"的情狀。後來劉勰《文心雕龍》也以"氣"來概括建安時代的文學,認為"梗概而多氣"、"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梗概"、"慷慨"是對多難的時代的反映,"多氣"、"任氣"是指文章寫作以追求個性、氣質、才情為主的現實狀態。所以,曹丕提出"文以氣為主"的論說,實際上直接是對人已然特別以氣為主,與此同時文也已然特別以氣為主的時代風貌的概括,其中所用先秦以來的氣化宇宙論的"氣"的觀念只是暗用而已,並不特別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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