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39章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社會與文化 (2)
    "父子之間喝酒,大醉,兒子直呼其父親的名字,父親一點也不介意,高興得不得了,還"呼入與共飲"。這是阮籍後一代人飲酒的方式,他們已經表現得"等而下之"了。這還不是最誇張的情況,最誇張的情況是全身裸體,而且要戲弄別人家裡面帶來的女眷,《晉書》裡面記載:"晉惠帝元康中,貴遊子弟相與為散發裸身之飲,對弄婢妾。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喝酒時候,披頭散髮,裸露身體,還要"對弄婢妾",這差不多就是流氓了,如果有人說他們不好的話,還不行,"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這些人也是借酒傲誕,已經是我們現在認知的下流了,但這還不是最下流,當時有一個高官周的表演才是絕版,"王導與周及朝士詣尚書紀瞻觀伎。瞻有愛妾,能為新聲。於眾中欲通其妾,露其醜穢,顏無怍色"。表演到這個份上,已經和魏晉風度的初衷背道而馳,是十足的下流了。前輩人痛苦、焦慮而風流,他們這輩人是模仿前輩而失去其真精神。

    這是我們看見的這個時代的人們釋放痛苦的兩種方式:一種是在酒中形而上,保持了形而上的風流;一種就是在酒中形而下,走向了形而下的下流。過去很多人對魏晉風度只是看到了它優美的形上的一面,其實魏晉風度中還有下流甚至於最下流的一面。

    喝酒傲誕放縱,不僅是釋放痛苦的最重要的方式,同時也是這一代人避禍的方式。現在我們以阮籍為代表,看喝酒如何避禍,"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司馬氏想與阮籍做親家,但是阮籍又和曹氏家族關係密切,這就決定了阮籍處於艱難的選擇之中,所以就借酒而不言,以此得免。當時還有另外一個名士叫鍾會,"數以時事"問阮籍的看法,而和時事一關聯,就涉及人的身家性命,你回答可與否,都關係到你的命運。那咋辦?鍾會來問的目的就是"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而阮籍卻"皆以酣醉獲免"。阮籍能夠躲得過去完全是靠酒,酒不僅是他釋放自己的工具,也是保護他的工具,如果沒有酒,阮籍可能早就被殺了。嵇康雖然好酒但還是被殺了,酒庇護了阮籍卻沒有保護住嵇康,為什麼?這與嵇康既好酒又喜歡評論時事有關,而阮籍有一個特點就是不談時事,口不臧否人物,所以可在酒中免禍。

    嵇康不能做到阮籍的修養,他這個人性格剛烈,其《與山巨源絕交書》中那種對社會現象的批判確實是非常激烈和尖銳的。嵇康之死,當然有他與鍾會個人恩怨的原因《晉書·嵇康傳》中云:"嘗與向秀共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穎川鍾會,貴公子也,精練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會以此憾之。",但也是勢所必至,孫登說嵇康"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就是證據,鍾會譖毀嵇康說嵇康"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勸皇帝"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這是直接的原因,故而嵇康不得不走向死亡。嵇康臨刑時候瀟灑從容,可謂哲人之死,史書云:"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彈琴一曲,從容赴死,昔人云: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誠哉是言,嵇康之死可謂從容。嵇康一死,整個士林更不敢談說評論時事,都向阮籍學習,借酒以佯狂,借酒以避禍,成為主流的風氣。

    魏晉風度的第二個要素是藥。士人採藥服藥,希冀長生不死,但服藥之後會有後果的,就是全身發熱,但是熱了又不能用冷水洗,用冷水洗是犯忌諱的,熱起來了又不能洗,這樣衣服就髒了,髒了身上就有虱子,這樣一來,就一邊喝酒一邊捉虱子,一邊又在玄談,旁若無人,這被傳為美談,也是魏晉風度的風流之一,這就是玄談中的"捫虱而談"。而服藥發熱也影響他們對服裝的選擇,一般選擇寬衣緩帶,所以借藥也演繹出了不少的風度。大體而言,正始名士服藥者多,而竹林名士飲酒者多,當然,兼飲酒、服藥二者亦有。

    談到這裡,我們對魏晉風度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就是在魏晉這個時段中,還有一個風度也可以說是魏晉風度的一部分,這個人就是陶淵明。陶淵明喝酒,但不像其他人那樣放縱,喝酒之後並不瘋癲,也並不怪誕。他在田園隱居中喝酒,喝得寧靜,喝得從容不迫。他和此前的魏晉風度不一樣,可以說是魏晉風度中隱士的風度。

    下面我們來看這種痛苦、焦慮等時代情緒在文化上帶來的效應。痛苦、焦慮除了釋放出魏晉風度之外,還釋放出文化的產品。所謂苦難、痛苦出文化,出文學,越痛苦、越焦慮,就越需要各種方式來解脫這種痛苦,除了用酒、用藥來解脫之外,魏晉南北朝這一時代的士人還用文化的方式來達到這一目的。這個時代一談時事就容易獲罪致誅,因而人們就談論離這個時代遠遠的東西,於是乎首先產生了玄談和玄學。因為不玄就可能被殺頭,只有玄才可以保命,這個時代的玄學並不是為玄而玄,玄的目的是為了避禍,這是玄學產生的社會原因之一。第二個,除了玄學之外,你想離這個社會越來越遠,那就寫玄言詩,在詩中去遠離這個時代,玄言詩於是也成為這個時代重要的文學體裁。

    第三個就是山水詩,山水遠離人間,沒有人間的痛苦,而且山水可以給人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從而也使士人們走向山水,於是山水詩也成為這個時代的主要品種。第四是遊仙詩,在詩中與神仙同在,當然也是遠離塵囂的重要方式,此期郭璞的遊仙詩很有名,除他之外,實際上很多詩人都寫遊仙詩,包括曹丕、曹植。第五就是駢文,文章不敢寫社會時事,也不敢寫人生世態,那就用最美麗的言辭來為美而美。詩可以寫山水,文亦然,大家去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駢文,很多都是用美麗的言辭來寫山水。第六就是書法,書法是這個時期最流行的藝術。書法為什麼流行?書法是最抽像的藝術,就是欣賞筆畫,在所有的藝術中是最遠離社會的藝術,所以書法在這個時期也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因為不敢也不能夠直面社會與人間,所以只能夠遠離這個社會與人間,於是就產生了這樣一些遠離社會的藝術新品種。這些藝術形式有一個根本的特點,那就是遠離時事。

    痛苦、苦悶、焦慮逼出了魏晉風度,痛苦、苦悶、焦慮又逼出了這時代的人對玄學、玄言詩、山水田園詩、遊仙詩、駢文、書法的熱衷,這些都是社會性非常淡薄的東西。此一時期的人貢獻了這麼多,其中涉及今人所謂文學的就有玄言詩、山水詩、田園詩、遊仙詩、駢文,這麼多遠離社會或者是社會性非常淡薄的詩、文大量出現,是否就是有的學者所稱的"文學的自覺"呢?這是下面要回答的問題。

    是否是文學自覺,涉及對這個時代文化、文學的總判斷。詩、文大量疏離於社會的現象,叫不叫文學自覺呢?首先說此期是文學的自覺的人,不是中國人,而是一個日本人,他的名字叫鈴木虎雄,1920年,他在日本《藝文》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魏晉南北朝時代的文學論》,他在文章裡認為,中國這個時代是一個文學自覺的時代,因為他的說法是在日本的雜誌上發表的,所以對中國學界基本上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到了1927年,魯迅先生發表了一篇演講,題目是《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魯迅先生在這個演講裡面,提出了一個最基本的看法,說這個時代是一個文學的自覺時代,魯迅先生的原話是,"用近代的文學眼光來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魯迅先生的這個觀點一出,在中國影響很大,一直到當代均受其影響。20世紀80年代,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裡面進一步把這個時代稱為"人的自覺的時代",同時也定義此期為文學的自覺的時代,使這個觀點影響更大。目擊整個學術界,不論是研究思想史的,還是研究文學史的,還是研究那個時代其他方面的,"自覺"這個詞對那個時代的定位基本上成了學界通談。那是不是大家都認為此期是文學自覺,就應該稱這個時代為文學的自覺時代呢?這是個關鍵問題。我個人認為這個時代是不能稱為文學的自覺時代的。我們要研究這個時代的文學思想,必須要研究這個時代的文學,如果你把文學都認為是自覺的了,那麼這個時代的文論、文學思想就更應該叫做自覺了。

    我們要仔細揣摩魯迅先生說的這段話,才能知道現當代的人為什麼普遍認為魯迅稱這個時代為文學的自覺時代。其實很簡單,現當代的學者在談論魯迅先生這個論說的時候,忘記了魯迅先生在說這句話時前面還有一個定語,那就是"近代的文學眼光"。什麼是"近代的文學眼光"?所謂近代的文學眼光,也就是西方的文學觀念,或者換句話說,就是西方的純文學觀念,改寫魯迅先生的話後,那就是"用西方的純文學觀念來看,曹丕這個時代是文學的自覺時代"。

    魯迅先生這個話沒錯,但我們現在要提出的問題是,如果我們不用近代的文學眼光來看,魏晉南北朝的文學又處於什麼時代呢?就是說,我們用中國自己傳統的眼光來看,看這個時期是不是屬於文學的自覺時代?魯迅先生的這個判斷用的是西方文學的觀念,而我們現在要求的是不用西方的文學觀念來看,要用中國自身的傳統中的"文"的觀念去觀察,而中國傳統中"文"的觀念是什麼觀念呢?基本上就是廣義的文學觀念,中國傳統中自身的"文"的觀念和西方這個觀念是非常不一樣的,而我們研究的對象是中國的而不是西方的,那麼我們判斷我們自己的東西是用別人的觀念來判斷還是用自己的觀念來判斷呢?從文化邏輯上來看,當然要用自己的觀念來看待與觀察,我們研究歷史不是要把歷史寫成當代史,而是要尊重歷史,盡量還原歷史原狀,而尊重歷史的要義之中就包括要尊重歷史與傳統中自身的觀念,這樣才算是符合研究歷史和文化的原則。

    那麼用中國自身的"文"的觀念來看,此期之"文"算不算自覺呢?我們就具體來觀察一下。首先來看魏晉南北朝的人自己認為自己的詩文是不是自覺,歷史地看,顯然他們認為那不是自覺,包括像劉勰這樣比較折中的人也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提出了相當多的批評,劉勰就認為漢代以至於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有一個基本的缺陷,就是"為文造情",辭人賦頌已然是"為文造情"了,而"後之作者"更甚,以至於"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這是劉勰對這個時代整個的"文"的批評。還有,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認為近代以來的"文""離本彌甚,將遂訛濫","離本彌甚"的"本"是什麼呢?就是文章背後的價值觀,這個價值觀也就是劉勰《文心雕龍》在《原道》、《征聖》、《宗經》諸篇裡面反覆主張的儒家的價值觀。所以在劉勰看來,這個時代的文學是不是自覺呢?不是自覺。只是文章寫得漂亮,但漂亮並不是自覺,起碼按中國傳統中的觀念來說不是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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