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28章 辭賦問題及其爭論 (1)
    辭賦問題與屈原問題有近似性,因為辭賦的祖宗是楚文化,而屈原又是楚文化的代表。賦雖然是漢代士人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但由於它與楚文化這種關係的密切性,也就自動進入了被爭論的對象之列。漢代很多人都談到這個問題,總之,崇賦與貶賦是其基本內容。

    一、司馬相如論辭賦

    司馬相如論賦的材料來源於《西京雜記》中的記載,在正統的史書裡沒有見到司馬相如論賦的有關材料。《西京雜記》帶有筆記體小說的特徵,記載了漢代的不少逸聞趣事,作者也不確定,有人認為是西晉葛洪所作,又有人說是漢代劉歆寫的。因此,《西京雜記》不能作為嚴格的史學材料來使用。雖然不能嚴格地確定這材料是司馬相如所言,但還是可以聊備一說。在《西京雜記》卷二"答盛覽問作賦"中,司馬相如提出了"賦跡賦心說"。

    《西京雜記》卷二中,司馬相如說:"合纂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這就是所謂的賦跡說。這段話裡面我們首先需要搞清楚"纂"和"組"的意思,《說文解字》中說:"纂,似組而赤。"段玉裁注云:"組之色不同,似組而赤者則謂之纂。"《說文解字》中又說:"組,綬屬。"《禮記·玉藻》中說:"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組綬。""組"就是古時人身上的綬帶,而這些綬帶往往是用絲做成的,所以也就是絲帶了。無論"纂"還是"組"都是人身上的裝飾品或者裝飾品的部件,那麼"纂組"也就是用文飾的東西來構成賦的"文"的部分。然而,"錦繡"又是賦的"質"的部分,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看出,司馬相如所謂的賦的"文"與"質"基本上沒有內容層面的東西,只是形式層面的東西。故而所謂"賦跡"也就是賦的形式跡象層面的東西而已。也就是說,"賦跡"即是賦之形跡,這個外在層面對辭賦而言,顯然就是花團錦簇,就是華麗的辭藻。所謂"一經一緯",大約也就是這"文"與"質"反覆交錯鋪列的意思。除了"一經一緯",還有所謂的"一宮一商",這指的是賦除了視覺形式上的華美,還有音韻的鏗鏘,還有聽覺形式上的美感。

    除了"賦跡"層面的東西,賦還有"賦心"。在《西京雜記》卷二中,司馬相如也談到了賦心。他以為"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這不是賦體之心,而是賦家之心,是創作者的問題。他認為賦的創作者應達到"苞括宇宙,總攬人物"的宏闊心胸,這確實是漢大賦創作的主要特色,賦家上天入地,鋪排天地萬物,運用自己豐富的想像力以"體"天地萬物,使整個宇宙之物皆備於我之胸中。這實際上說的就是賦家高超的藝術能力,所以"賦家之心"就是賦家創作的能力,這個能力的核心就是高超的想像力,而司馬相如認為這種能力是無法遺傳的,所以最後他說"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這也就是說,"賦家之心"即是"天才之心",是天賦的能力。

    從司馬相如論賦似乎看不出他到底是崇賦還是貶賦,但是從文字內容上我們可以推出他應該是持肯定的態度。無論這段材料是否真是司馬相如的話,但這段材料的確揭示出了漢代辭賦的基本特點。漢代辭賦的這個特點,有人喜歡,有人貶斥。在司馬相如之後,漢代還有若干人也是持肯定的態度,但我們更要看到,在漢代,貶賦的潮流與聲勢似乎更大,而貶賦貶得最厲害的就是揚雄。

    二、揚雄論辭賦

    揚雄對賦的態度分前後兩期。早年,他自己就是熱衷大賦的作家,對前輩賦家如司馬相如等更是推崇備至,並"常擬之以為式":"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宏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既然"常擬之以為式",當然也就可以理解為他早年特別崇賦,對司馬相如的態度基本上就等於對賦的態度。《西京雜記》卷三記載說:"司馬長卿賦,時人皆稱其典而麗,雖詩人之作不能加也。揚子雲曰:'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邪!'子雲學相如為賦而弗逮,故雅服焉。"這也大約可以作為一個佐證材料,即在揚雄心中,司馬相如不僅僅是一個老鄉,更是一個"賦神"或者"賦仙"。

    壯年以後,揚雄對賦的態度開始了轉變,這在賦學歷史上稱之為"壯而悔賦"。揚雄說:"賦者,將以風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於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於正,然覽者已過矣。"前面的話是針對賦的特徵而言,後面是針對賦的批評,認為賦應該達到"諷諫"這個目的,但現在的賦卻"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於使人不能加也",從而讓人流連於華麗的形式,不能達到諷諫的目的。對於"既乃歸之於正,然覽者已過矣",他舉武帝覽賦為例,說:"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雲之志。"司馬相如寫賦勸皇帝不要信神仙,但又用鋪排神仙境界的方式去勸諫皇帝,等到最後,在賦的尾巴上才去告誡皇上不要相信以上神仙境界的描寫,這賦的諷諫的尾巴就是所謂的"歸之於正"了,但是因為覽者還沉浸在前面描寫的神仙境界中,由於慣性,必然會一躍而過,從而導致"覽者已過"的結果。通過這個例子,揚雄得出結論說:"繇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這句話裡的"勸"是鼓勵的意思。整句話的意思是賦達不到諷諫的目的,本來是勸皇帝不要信神仙,最後卻鼓勵皇上信神仙。

    因為賦達不到諷諫的目的,在《法言》中他也有賦"欲諷反勸"的說法:"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故而揚雄以為賦家"頗似俳優淳於髡、優孟之徒",是供人玩弄取笑的對象而已,得不到認真的對待。最後,他說賦"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於是輟不復為"。"輟不復為"就是揚雄從早年崇賦到壯年悔賦的心理巨變,如果把他早年與壯年評價司馬相如的言論加以對比,更可以看出這一心理轉變的歷程。

    前面已經說過他早年以司馬相如為"賦神"、"賦仙",崇拜萬分,但在壯年以後,他以為"文麗用寡,長卿也","如也過以虛","過虛者華無根",多是批評否定之詞。在《法言》中,揚雄對作賦之事進行了總結,認為作賦不過是"彫蟲篆刻"、"壯夫不為"之事而已,為則玩物喪志。可以看出,壯年的揚雄在對賦的態度上確乎有了很大轉變。但總結揚雄從早年到壯年關於賦的論說,卻又出現一個奇怪的現象。正如羅根澤先生所說:"因此批評辭賦者,有的站在北方的'尚用'的立場,有的站在南方的'愛美'的立場。這種矛盾現象,竟會顯現於西漢殿軍之揚雄的一人意識。"這種現象其實不僅僅體現在揚雄一人之身,漢代不少知識分子身上均有這種矛盾現象。

    揚雄從早年崇賦到後來悔賦當然是有原因的,這轉變的原因從大的方面講有兩個。第一,到壯年以後,揚雄思想更多轉到純儒家的思想,以思想家的揚雄否定辭賦家的揚雄。史書中謂:"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自有大度,非聖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好聖哲之書是他的個性與選擇,只是在早年沒有把聖哲之思想更多地用於辭賦而已,但這卻為其辭賦思想在壯年的轉變提供了堅強的基礎。揚雄在《法言》中反覆強調了"原道、征聖、宗經"這個儒家最根本的原則:"捨舟航而濟乎瀆者,末矣;捨五經而濟乎道者,末矣委大聖而好乎諸子者,惡睹其識道也。"他以為五經就是道的化身與體現,故而一切以經為標準才能通向道。他又說:"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要諸仲尼,說鈴也。""萬物紛錯,則懸諸天;眾言淆亂,則折諸聖。或曰:惡睹乎聖而折諸?曰:在則人,亡則書,其統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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