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21章 先秦道家思想及其對後世文藝思想的影響 (4)
    當然,西方也有類似的情況與問題。西方在歷史上出現過搗毀偶像運動。為什麼要搗毀偶像?這搗毀意味著上帝不可以被形象表現。如果用形象來表現上帝,就意味著上帝是有限的。但是中國和西方略有不同,西方是絕對的東西不讓你表現,只能去象徵,但中國是絕對的東西讓你表現,只不過要超常規地表現而已。超常規的形象是什麼形象?那就是一個若有形若無形的"大象"。

    四、道與言

    這個問題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它對中國文學思想也產生了重要影響。關於道與言,我分兩個方面來講。第一個是先秦的老子和莊子他們自己怎麼看道和言的問題的,第二個是後世之人對先秦的老莊所談的道和言的關係問題的引申發揮。一定要注意,後世的衍生思想不等於先秦的思想本身,分清楚二者非常必要,也很重要。

    我們首先來看老子是怎麼來談這個問題的。關於這方面,老子講的話中最流行的就是《老子》第一章開頭的"道可道,非常道",這句話最基本的思想是"道不可道",如果可"道"那就不是恆常之道。除此之外,老子還說過"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聖人"行不言之教"。他強調的核心的東西就是在道和言的關係中"道不可言",當然,反過來也就是無言才能真正得道,或者"不言"乃可得道。至於得道之後幹什麼那是另外一回事,後世的人得道好像就只為得道,但在老子那裡,得道僅僅是"內聖","內聖"後還有個"外王"的層面,那是成就一個在道家看來最理想的政治的天下。

    莊子或者《莊子》裡面又是怎麼來談這個問題的呢?《莊子》裡對於道和言的關係有一個經典的闡述,《莊子》說"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即我們能說的是"物"最表面的東西而已。同時《莊子》中又說:"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物之精者是不可以言傳的,但這還不是最高的,還有既不可以言又不可意致的東西,"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正因為《莊子》裡面是這樣來看這個問題的,所以他提出了一個看法——"聖人之書皆糟粕也"。聖人之書就是"言論者",故而不得不是莊子以為的糟粕了,這就是《莊子》裡面的"桓公讀書於堂上"的故事: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斫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者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這是從"道不可言"推出的必然結論。在《莊子》看來,"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我們在《莊子》裡可以看到莊子經常挖苦儒家那些經典,什麼儒者"以禮發塚"之類。

    有個問題跟著就出來了,道不可言,但又不得不言,那怎麼辦呢?後世就有人批評老子說,你自己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但是你最後又寫出了五千言,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這確實是一個悖論。如果按照老子、莊子關於道與言的論說思路,理論上應該"廢言"才是最好的,但是老莊都沒有廢言,《莊子》到現在還被認為是散文中不可企及的極品。不願意廢言,那又怎麼辦呢?這確實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莊子》於是又提出"得意忘言"的論說,既然廢言是不可能的,那就"得意忘言",這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而已。"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這是莊子或者《莊子》提出的解決辦法,說了這些之後,莊子最後感歎說:"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這又成了中國古代理論中的一個悖論。《莊子》本身也承認這個悖論,但這個悖論推動了後世對超越語言的思考,道正因為不可以言求,所以要超越語言去求。

    超越語言的思考與實踐,我們在後世見到的就很多了。佛教裡面有一個基本的東西叫做"以心傳心",不通過第三者來表達,所謂"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是也。最高境界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而是心有靈犀不點通。佛教裡面還有棒喝,棒喝就是不用語言去提示,用棒打在腦袋上,一棒打了不能悟就打兩棒,兩棒打了還不能悟就打第三棒,三棒打了還不能悟,那就孺子不可教也,這"棒喝"就是在行不言之教。

    廢言不可能,那就追求在不廢言的情況下,以最小的代價,減少對表現道的損失。這主要體現在對語言藝術的思考上,形成了語言藝術所追求的"意在言外"的傳統。用劉勰的一句話來說就是:"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要求語言藝術有一個所謂的"言外之意"的效果。而要達到"言外之意"或者"意在言外"這種效果,當然就對語言提出了高標準的要求,必然促使人們使用非常規的語言去表達。一般語言既然沒有辦法或者很難表現"道",那就要使用非常規語言去表達才行。

    所謂非常規的語言,就是增加語言的暗示性、多義性,使語言的所指呈現出不確定的狀態,呈現出很多的可能性。《莊子》就是實踐這種語言追求的實證性例子,《莊子》中說自己的寫作語言就是非同尋常的,是所謂的"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讜,不以觭見之也",並為這樣寫作找出根據,稱"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故而"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這些追求,在莊子那裡不一定是為了後世所謂的藝術本身而這樣去追求,但是這種追求確乎深刻影響了後世語言藝術的寫作,後世人們所發揮出來的"片言可以明百意"(劉禹錫《董氏武陵集序》)、"不著一字,佔盡風流"(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含蓄》)思想就是這種影響的明證。

    當然,道與言以及"得意忘言"的先秦思想,除了在語言藝術上的影響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影響就是對魏晉玄學的影響。魏晉玄學對老莊的發揮是比較多的,形成了"言意之辨"的中心論題。在他們那裡,不僅僅有"得意忘言"的論說,更有"得意忘象"的論說。

    先秦老莊對道與言的思考還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化的大風格。既然最高境界是"不言",那麼其次就是"少言"了。這個思想形成了中國文化中"尚簡"的表述風格,如果用一句話說就是"高手過招,點到為止"的表述風格。如果按照西方主流的著述風格,一個問題就能寫一本書,這在中國人看來是文字的浪費,因為高手是不屑於寫那麼多的。西方一本書能說清楚的東西,在中國往往一篇文章就可以說清楚;西方人一篇文章說清楚的問題,在中國這裡往往幾句話就說清楚了。西方的樂趣在那個說的具體的理性過程,而中國人常常是直接端出核心的東西而不交代過程,所以中國的書與文章是默認寫給高手看的。為什麼在中國詩歌那麼發達?因為詩是所有文體中語言使用最少的,這正符合了使用最少的語言來表達豐富的內涵的思想追求。這就導致了中國文化普遍的詩性化表達,也就是泛審美化的表達,即使不在今人所謂的"文學"概念範圍內的東西也往往很具有"文學性",在今人看來屬於"應用文"的文章,在古人那裡一樣寫得很"文學"。

    五、道與虛靜

    道與虛靜也是先秦道家的一個重要論題。但是,在老莊那裡,虛靜的目的是為了得道,而不是討論文學藝術。

    老子的看法是"滌除玄覽",有的版本又叫"滌除玄鑒",二者差別不大,不影響整體的涵義。"滌除"就是打掃衛生,但打掃的對象是人的心靈、人的靈魂,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給心靈洗個澡。"玄"就是"道"的代名詞,就是說只有打掃了心靈中的污垢雜質,人心才能夠見道,才能夠得道。滌除後的心靈是什麼狀態呢?那就是"虛靜",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王弼解釋說:"致虛,物之極篤,守靜,物之真正也","以虛靜觀其反覆。凡有起於虛,動起於靜,故萬物雖並動作,卒復歸於虛靜,是物之極篤也"。所謂"虛"指的是心中要空靈,所謂"靜"指的是心中要澄明。虛靜方可以得道、體道也。

    《莊子》裡面提出了兩個概念,一個是"心齋",一個是"坐忘",在莊子看來,"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只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所謂"心齋",要求的是"一志",要"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莊子以為"聽止於耳,心止於符",均不能符合虛的要求,而"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才符合虛的要求。郭象注說:"遣耳目,去心意,而符氣性之自得,此虛一待物者也。"成玄英疏云:"心有知覺,猶起攀緣,氣無情慮,虛柔任物,故去彼知覺,取此虛柔,遣之又遣,漸階玄妙也乎。"他們的解釋可以增進大家對莊子意思的理解。莊子總結說:"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而郭象所注也特別貼切:"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反覆強調的是,聽氣才是真正的心齋,才是致力"虛"之方,而只有"虛"才能得道、體道,與道合一。

    第二個就是"坐忘",莊子借顏回與孔子的對答來闡述他的觀點。在莊子看來,忘仁義、忘禮樂都算不上真正的"忘",真正的"忘"是"坐忘",而坐忘的具體內容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只有這樣才能"同於大通","大通"者,"大道"也,成玄英說:"能通生萬物,故謂道為大通也。"坐忘的目的與心齋的目的一樣,也仍然是要達到心身俱亡,回歸虛靜,正如郭象注所說:"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者,內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然後曠然與變化為體,而無不通也。"然而反過來,"虛"者也是"忘"的條件,所以"坐忘"與虛靜又密切關聯在一起。正如成玄英疏所說:"虛心無著,故能端坐而忘。"其實真正的"忘"、徹底的"忘"是要"忘忘",此刻正在忘也要被忘掉,把所有東西包括"忘"本身都忘掉,才能夠徹底擁有,這樣才是無不忘也,無不有也。

    老莊的這一思考對後世的影響是什麼呢?最大的影響就是對後世文學藝術創作的心境、狀態、思想論說的影響。老莊的觀點是虛靜才能得道,後世的發揮則為在藝術創作時只有心靈保持一種虛靜的無功利狀態,才能夠靈感勃發,才能夠達到創作的最佳狀態,才能寫出優秀的作品。對體道者而言,是"虛以待道";而對創作者而言,則是"虛以待靈感"。在宋代的時候,蘇軾對老莊的這個思想給出了一個很好的藝術性發揮:"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送參寥師》)這是蘇軾把老莊的東西用到藝術上的一個最貼切、最入神的發揮。後世的人們對老莊的思想進行創造性的應用發揮是一個普遍現象,而蘇軾的應用發揮可謂是代表了最高水平。

    六、道與技

    道與技的問題是一個創造自由的問題,或者說是自由創造的問題。關於這個層面,主要是《莊子》中在講,而且主要是通過講故事的方式來講其思想。在莊子看來,修道者或者得道者才有創造的自由,才能夠達到出神入化的創造性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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