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說
關於先秦的道家,我們首先要講一個概說。為什麼要講概說呢?因為對道家的誤解其實是比較多的。如何去理解先秦的道家,我覺得現在,起碼在學術界應該成為一個問題。目前大家提到先秦道家基本上就會想到是一種非常玄的玄學或者是縹緲的學說,但實際上,先秦的道家到底是什麼情況呢?這一點我們必須從我們現在能夠看得見的史料來做出一些重新的解讀,來校正大家腦袋裡面的一些習慣性的看法。例如,大家現在動不動就說老子的美學思想、老子的哲學思想,但老子講過美學嗎?老子講過哲學嗎?我們必須從老子思想本身或者從先秦的老子思想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學問,來重新作出一個判斷。
在先秦的時候,凡引用老子的著作,我們現在能夠看得見的大體有《荀子》、《韓非子》。《荀子》提得很簡單,說:"老子有見於絀,無見於信。"《韓非子》裡面就比較多了,我們現在如果要瞭解先秦人對老子的看法與理解的話,最直接簡單的路徑就是從《韓非子》開始。《韓非子》裡起碼有兩個專篇是講老子的學說與思想的:一篇是《韓非子·解老》,對老子的思想進行了詳細的註釋;一篇是《韓非子·喻老》,用各種故事講老子的學說。我們要瞭解《老子》的話,從《韓非子》倒過來看《老子》是比較好的方法。《韓非子》中這兩篇所呈現的老子思想基本上是政治學,關於這一點,是否符合歷史實際?我們需要用歷史學家的眼光來觀察。存真是歷史研究的基本原則,而要存真就需要進行歷史的解讀,不能一味進行超歷史的文本解讀,如果僅僅進行超歷史的文本解讀,那我們現在所瞭解的老子實際上大多就是王弼所理解的老子而已。
只有瞭解王弼之前人們眼中的老子與老子思想,才能更多地得到老子及其老子思想的真貌,而王弼之前最早的關於老子的解讀,就是《韓非子》的《解老》與《喻老》。那麼,《韓非子》的這個"政治學"解讀得到後世歷史學家的認同了嗎?漢代史學家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有文章《論六家要指》,這篇文章對先秦各種學派進行研究與評價,指出先秦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各家"此務為治者也"。在司馬談看來,這六家無論是哪一家,他們的基本思想都是"為治之學"。所謂"為治之學"大體上等同於現代人所說的政治學,這是漢代歷史學家們所認知的先秦思想的基本面貌。這六家中的道家思想在我們看來是玄學,但是在漢代的史學家看來,不是玄學,而是一門非常現實的政治學。漢代另外一個史學家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裡面的《諸子略》中談到道家的時候,認為道家是"君人南面之術也",這一結論比之前司馬談的結論還要精煉明確。
關於《漢書·藝文志》,大家要知道一個常識,就是它的材料基本上來源於劉歆的《七略》,班固主要是選取《七略》裡面的材料來弄成了《藝文志》。無論是劉歆說的還是班固說的,但他們的看法應該是共同的,就是說先秦的道家在他們的眼中,就是一門君人南面之術。所謂南面,大家知道它的意思,君王是坐北朝南,所以"南面之術"無非就是駕馭天下之術,換成現代的說法,叫政治學,叫權術、統治術。當然,班固對於道家的思想是有所批評的,他認為道家自以為"獨任清虛可以為治",從這句話我們可以看出來,先秦的道家的思想可以分兩個方面,"獨任清虛"這一面可以叫做內聖,"可以為治"這一面可以叫做外王。大家一般聽見"內聖外王"就以為是儒家的學說與說法,但實際上"內聖外王"這一說法最早見於道家的典籍中。《莊子》中說:"內聖外王之學,暗而不明。
"要注意,這裡說"莊子"的時候指的不是人名的莊子,是加了書名號的《莊子》,大家在以後引用材料的時候不要大起膽子隨便說哪個人說了什麼,像《莊子》裡《外篇》、《雜篇》裡的話不能確定就是莊子這個人所說的,只能說是《莊子》這本書說的。既然《莊子》裡面有"內聖外王之道"的說法,那麼也就意味著內聖外王這門學問不僅是儒家的,也是道家的,只是道家的內聖和儒家的內聖不一樣而已,雖然都講內聖,但方向、指向與結果可能都很不一樣。關於道家的內聖外王,哪個把它闡釋得最清楚呢?也是《韓非子·解老》和《韓非子·喻老》。在這兩篇裡,內聖和外王兩個層面是結合著講的,兩者結合才是"為治之學"的全部。如果大家把《老子》讀完,再去讀《韓非子·主道》,就更清楚這一點,所謂"主道",就是如何做一名人君的方法而已。這一篇裡面對"道"與"人君"的關係解說得非常精準。韓非子說"道不可見",但他這樣說並不是要通向玄學,而是為了闡明"主道"的內涵與技巧,是為了說人君該怎麼樣。
韓非子的"道不可見"、"萬物之始,是非之紀"這些論說,和老子的說法基本上是一模一樣的,"道不可見",即《老子》裡面所謂的"大象無形"。正因為道不可見,所以馬上就轉到君王要與"道"這個性質匹配的問題了。怎麼匹配?正因為"道不可見",所以君王也要做到"大不可量"、"深不可測"、"用不可知","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治紀以得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之正",這是君王修養內聖的功夫,但內聖發為外王則是把這功夫變為一種馭臣下或者馭天下之技術。
正因為道虛靜無為,故而明君需要"無為乎上",這樣群臣才能"竦懼乎下",如果"君見其所欲",則"臣將自雕琢",如果"君見其意",則"臣將自表異",他以為這是做人主的失敗,故而他以為做人君要"無見其所欲"、"無見其意",使臣子無所捉摸。一面是道,一面是君,從"道不可見"推出來一個君王人格,從道"無為"同樣推出一個君王的人格。這些都是《韓非子·主道》裡面的原話。在我看來,韓非子確實對老子之學的精髓與本相有深刻的理解。這是有根據的,韓非子本來就是學老子之術的後學,司馬遷在論到韓非子時候說"其歸本於黃老",可謂一針見血。他又云:"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於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司馬遷的觀察可謂準確,在司馬遷的眼中,可能韓非子才是深得老子之學真傳的人。
這個抽像的道,用於君王,則成為"主道";如果用於普通人,則成為現實中的生存之道。韓非子在《喻老》篇裡面就舉了一個例子,一個叫孫叔敖的人,不要豐饒之地,而選擇貧瘠之地,結果,凡是要了那些豐饒之地的都不得善終,而孫叔敖"九世而祀不絕"。韓非子解釋說:"善建不拔,善抱不脫,子孫以其祭祀,世世不輟。"這正是孫叔敖深諳"道"中所包含的自我求生存之道的緣故。
清代魏源有本書叫《老子本義》,裡面有個序言《論老子》,其中說:"老子主柔實剛,取牝取雌取母,取水之善下,其體用皆出於陰。陰之道雖柔,而其機則殺。故學之者而善者則清淨慈祥,不善者則深刻堅忍,而兵謀權術宗之。"魏源雖然認為這些後學者所學"雖非其本真",但同時也認為"亦勢所必至也"。魏源的這個論說也可以供大家參考。
現代史學家其實大多也是這麼來看的。錢穆先生說:"老子則務實際,多期求,其內心實充滿了功利與權術老子之所用則盡屬人謀也。"傅斯年先生的看法也是非常明確的,他說:"五千言所談者,大略兩端:一,道術;二,權謀。此兩端實亦一事,道術即是權謀之擴充,權謀亦即道術之實用。"在傅斯年先生看來,歷代說老子者,以韓非子得其正解,"故《韓非子》書中解老、喻老兩篇所釋者,誠老子之本旨,談道術乃其作用之背景,陰謀術乃其處世之路也"。對於漢世神仙方士入於道與老子之學摻合在一起,傅斯年先生以為是"時代為之,與本恉之自然演化無涉也",而對於王弼以來的詮釋老子的傾向也多所批評,以為"王輔嗣敷衍旨要,古已不及;若後之侈為玄談,曼衍以成長論,乃真無當於老子用世之學者矣","五千文非玄談者,乃世事深刻之歸納","清談決非老子之效用也"。這些觀點見於他的《戰國子家敘論》。王弼注《老子》的東西用來解讀王弼時代的思想是非常有用的,但是王弼解讀的老子不是真實的老子。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王弼的這些注,包括後人的注裡面實際上哪一些是《老子》本真,哪些是發揮當代思想的,至少從學術史上來說,確實需要分清楚。
不僅僅老子或者《老子》的思想情況複雜,而且《老子》一書的作者情況也複雜,《老子》一書的作者到底是誰在漢代司馬遷那裡就成了問題。司馬遷說:"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裡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謚曰聃,周守藏室之史也。"但他又云:"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雲。""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隱君子也。"司馬遷提供了老聃、老萊子、太史儋三人作為《老子》一書作者的候選人,而三人乃不同時代之人,出現這種情況當然不是史家有意為之,而是因為材料不足或者前人留下的材料本來就恍兮惚兮,故而只能提供幾種可能性供後世參考。正因為這樣,所以目前學界關於《老子》一書作者的問題,雖然有流行的看法,但也仍然聚訟紛紜,畢竟在司馬遷那裡就已經語焉不詳了。
通過我這樣一介紹,老子的思想與形象可能就不大令很多人滿意了,原來很多人腦袋裡面的老子、《老子》是那麼虛玄,飄飄在上,而現在卻又得到一個到處充滿陰謀和權術的老子與《老子》。我提供這些複雜的情況是要大家學會複雜地看問題,而不要簡單地理解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