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16章 先秦儒家對\"文\"的思考 (7)
    在孟子回答了別人提出的他擅長的問題後,別人就跟著問:"敢問何謂浩然之氣?"你這個浩然之氣是什麼氣呢?孟子是怎樣回答的呢?我們知道,中國的概念都很難用言語說清楚,所以孟子的回答也很有中國特色——"難言也"。也就是這個東西很難說。"難言也",這是最典型的中國式的回答方式。在西方也有這種回答方式,例如《柏拉圖文藝對話集》的《大希庇阿斯篇》中對話人蘇格拉底在回答什麼是美的時候,最後也只能說"美是難的"。但西方往往是在具體討論後才這樣說,並不是一開始就說"難言也"或者"美是難的",西方主流的東西還是更追求理性的、很明確的東西。相對而言,中國的東西確實很難用理性的、明確的東西來界定清楚。在中國很難用理性的方法來界定清楚的東西,一般用什麼方法來解決呢?一般用描述的方法。

    所以,孟子下面就用了一種描述的方法。孟子描述說:"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綏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孟子》這段話裡面有幾個地方要解釋一下。"至大至剛",很好理解,趙岐解釋說言"正直之氣也","以直養而無害"的"直"就是"義",而不是"一直"的意思,就是以義來養,養之以義而無害,這個"無害"不要連讀,是養之以義同時不要去妨害它,要這樣去理解,而趙岐對這句話的解釋是"養之以義,不以邪事幹害之",這是"以直養而無害"的意思。"則塞於天地之間"是說氣之大,大到塞滿了整個天地之間。

    "其為氣也,配義與道",是說這個"氣"是義與道養起來的,這是養之以義的進一步的含義,趙岐的解釋是"言此氣與道義相配偶俱行","義謂仁義,可以立德之本也。道謂陰陽大道,無形而生有形,舒之彌六合,卷之不盈握",也就是說"義"與"道"都是天地中最根本的東西,以它們來養氣,當屬應然之理。"無是,餒也"的"餒"是什麼意思?很多書上把這個"餒"解釋為空虛,我覺得趙岐的解釋有點意思,他說"若其無此,則腹腸饑虛,若人之餒餓也",我覺得這個解釋是比較好的,即這是一個比喻的說法,如果說沒有義和道,就像一個人沒有吃飯一樣,如果沒有吃飯那麼人就要挨餓,而如果沒有義和道,就像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氣"也就要挨餓了。而這個氣要養到多大?前面說了,要養到塞滿天地之間,這個話我打個比喻來解釋,就像吹氣球一樣,開始這個氣球是一點氣都沒有,開始吹氣後,吹一口大一點,再吹一口再大一點,如果有一個人能夠把氣球吹到充塞於天地之間,那樣就是養氣養到最大了,那就是至大至剛。

    接下來,再來看"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這句話的意思。這個"集",趙岐解釋為"集,雜也",是"與義雜生,從內而出",非由外鑠,意思就是本來就與義混生。"非義襲而取之也"中的這個"襲"不好理解,趙岐的解釋是"密聲取敵曰襲",用我們的話說就是悄悄地把敵人打敗了或把別人的地盤佔領了,在此的意思是,不是從外而來,而是與義混生一起而存在,非從外而取之,是從內而生的東西。關於這一點,宋人孫奭有一個疏證"非義之所密取而在外入者也",就是說不是從外襲取,而是一種內在的自生性的東西。"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慊就是快,快意、愉快的意思,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趙岐解釋說:"自省所行,仁義不備,干害浩氣,則心腹饑餒矣。"這還是和前面的意思差不多。中國思想特別是儒家的思想,講求所有言說的東西最後都要落實到行動上,孔子講過一句話:"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

    "這體現了中國儒家思想的一個最大特色,看重的是身體力行,而不是要談多麼高深的理論,這一點其實和宗教有點類似。大家知道,凡是宗教性的東西,要達到愚夫愚婦都能夠實踐這個水平,就不能過多地講那些玄虛的道理,講得大家都不理解,相反,宗教常常是義理簡單而便於踐行,這也就是漢儒說"卑之無甚高論"的本意。我們學先秦的東西,從《孟子》和《論語》可以知道原始儒家的一個特色。讀《論語》、《孟子》,如果先讀宋明理學家的解釋,對於《論語》、《孟子》就不一定能夠得其原本,所以大家還是先看漢魏古注,之後再看宋明理學家的新注。其實,原始儒家看重的不是要有多少理論,而是要行動、實踐,不要動不動就談很玄的理論,而是要達到愚夫愚婦都能知能行,這才是儒家思想的本色。為什麼儒家能夠在中國成為主流,我覺得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而道家就講究玄,不容易懂,而儒家的東西就是要沒讀過書的人也能夠懂,其實這是任何一個宗教所追求的目標。

    (四)知言養氣說(2)

    養氣的結果就是所謂的"至大至剛",孟子描述這個至大至剛的氣充塞於天地之間,前面我們對此略微作了解釋,現在對此再作進一步的解讀。具體而言,"至大至剛"實際上就是一種道德上的人格理想而已,用《孟子》裡面的話說就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人格,這是聳立於天地之間的一個巨大的人格。在宋代的時候,文天祥也寫過一首詩《正氣歌》,歌中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也就是這個意思。"氣"最後體現在人身上就是一種剛毅的人格力量,儒家所謂的養氣不是養出不死之身,而是養出這樣的人格來,不為富貴所淫,不為貧富而移,不為威武而屈,這種人格力量在中國傳統之中並不稀有,但如果真具有這種人格的話,往往又是一個殉道者。當然,養氣形成這種人格,也並不是孟子第一次提出來的。在孔子那個地方,我們也能夠看得見"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這也是養氣的結果。還有"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的青松的人格,也與"浩然之氣"的人格相彷彿。

    孟子的養氣說對後世影響很大,主要是影響古文實踐與理論。唐代韓愈在《答李翊書》中講古文寫作的前提條件,以為不可以不養也,要人"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並認為"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要把古文寫好,首先是要用仁與義來養氣養德,養到家了,自然發揮為文。到了宋代,歐陽修《答吳充秀才書》也提出"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自至也",所謂"道勝"也是養氣的功夫做得好,"道勝"則揮灑自如皆成文章,無所不可。在《答祖擇之書》一文中,歐陽修又說"道純則充於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為文者輝光",也是同樣的意思。寫古文並非先要從文辭開始,先要養氣,而這"氣"就是"德",所以"養氣"就是"養德",德發揮到個人身上就是人格力量,發揮到文章上面就成了文氣,這是後世古文理論一個最核心的論點。

    但是,很多人寫古文以為就是要把文辭寫好,從而背離了古文寫作的根本原則,在古代確實就有一群人是這麼寫的,包括不少韓愈的弟子最後都成這樣了。到晚唐,古文運動越發衰落,變成了"古文形式主義"運動,韓愈提出的"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的論說被忘記得乾乾淨淨了。寫古文首先不是要練技巧,而是先要去涵養道德,就是要養其道德之氣,這一條根本原則,直到晚清桐城派的古文運動也是這麼講的。但講歸講,確實又有人做不到,這也是事實,所以,越到後世,古文就越寫越衰落了。這一思想傳統,實際上到了現當代也是根深蒂固。很多老先生談寫文章的經驗大約也是前賢往哲的那個意思。養氣,然後隨意發揮皆成文章。如果不發揮為文字呢?其實,不發揮為文字也是文章,那就是你這個人本身。人格發揮成文字出來是文章,不發揮成文字同樣也是文章。在中國傳統中,人格力量本身就是文章,錢穆先生就講:"屈子之沉湘,董子之三年目不窺園,揚子雲之下簾寂寂,嚴光之垂釣富春江,諸葛孔明之六出祁山,鞠躬盡瘁,此亦莫非一時代之大文章。

    豈止詩歌辭賦,駢散為文,乃始謂之文章乎?"這些為什麼也能夠稱之為天地大文章?在古代中國,立德可稱天地大文章,立功也可稱天地大文章,並不是只有"立言"才算文章,而且在中國傳統"三不朽"裡面,立德是最高的文章。"立德,立功,立言",如果能夠立德是最好的,你可以不寫一個字,而立德本身就是天地大文章,我們沒有看見周公一個字,但周公就是大文章。中國古代就是這樣講的,你可以不寫文章,立德就是文章,既立德又寫文章當然更好,但立德而沒有寫文章也是文章,同樣,"立功"也是文章,最後才是"立言"也是文章。而立言裡面又是分檔次的,一般人理解"立言"以為就是寫詩賦,寫散文,其實不是,立言的最高檔次是立經史之言,然後是立諸子之言,最後才是立詩賦、駢散之言。這涉及怎麼去理解中國古代的"文"的概念。我們理解中國古代的"文"的概念一定要從中國文化本位的廣義立場去進行,這樣我們才能講出中國觀念的血肉。按西方方式去講,很多人就會覺得沒有什麼可以講的,之所以你覺得沒有什麼講的,那是因為沒有用中國的方式去講中國文化而已。

    下面我們講"知言"。"知言"是知什麼言呢?我們來看孟子怎麼回答。其實"言"相對於"氣"來說要具體一些,氣是很抽像的東西,很抽像的東西當然難言。老子講"道可道,非常道",道是不可道的東西,氣和道在嚴格意義上是具有相同位格的東西。對於"知言"而言,孟子還是能夠回答的。他說"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這是孟子回答知言的四個方面。"詖辭",趙岐的解釋是"險詖之言",但是後人的疏解釋得較為清楚,"其言有偏詖不平也","知其所蔽"是指"蔽於一曲";"淫辭"是指過分之言,言過而不中也,儒家持守中道,凡是過分的言辭都稱為不好,不符合中道,"知其所陷"是指知道他失足於何處;"邪辭"是指背正道之辭,"所離"是指離叛於何處;"遁辭",是躲躲閃閃之辭,"屈其理也"之辭,"所窮"是指理屈詞窮的地方。我們先把字義講出來,接下來再整體講它的理論意義。

    "言"背後所隱藏的是人格,每一種言都是一種人格。所以知言就是知人,就是知人的人格。而這種知其人格所引申出來的內容是什麼呢?後世就由人與言的關係引申出人與文的關係、人品和文品的關係。

    而孟子是把知言與養氣合在一處講的,所以我們也不能把二者分割來講,而不講它們之間的關係。那麼,知言的這種能力和養氣說是什麼關係呢?這是我們要談到的第三個問題。第一個基本的關係是養氣可以提高人的知言能力。一個人要有強大的知言能力的話,必須要先養氣,養氣養到至大至剛,那麼別人的言辭一出口你就能辨別他背後的人格。但要養成這種知言的能力,是很不簡單的。對儒家而言,要能夠有這樣的能力,就必須養出一個正義的心胸,這就顯示出儒、道兩家的區別了。道家講的是要養一個審美的心胸,而儒家講的是要養一個正義的心胸。你既然有這樣正義的心胸,就能夠有燭照一切言辭的能力,無所不能。在現代社會裡,其實也很需要有這種燭照言辭的能力,不僅僅是去燭照個人的言辭從而觀其人格,也可以從一國外交部發言人的發言去燭照他所代表的國家的國格。從你所養出的正義心胸,從正義的角度,從道德的角度,去辨別言辭從而辨別格調的高下。

    在傳統中,通過養氣和知言之間的關係探討,形成了一個所謂儒家式的評判風格,評判一個人文章的風格往往談的不是文章的風格,而談的是人的人格。大家去看隋代思想家王通《文中子中說》裡面對魏晉南北朝作家的評價,就會覺得很有意思。他評判作家很特別,他說:"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則典;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吳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古之纖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誇人也,其文誕。"對於劉孝綽兄弟,則更以"鄙人也,其文淫"來評價;對於蕭繹、蕭剛、蕭統幾兄弟,又以"貪人也,其文繁"加以評價;對謝朓,其評價為"淺人也,其文捷";對於江總,他的評價是"詭人也,其文虛"。這些在大家看來很不錯的作家,在王通眼裡基本上沒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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