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12章 先秦儒家對\"文\"的思考 (3)
    雖然季札已經早於孔子說出了大體上和孔子同樣語詞的話,但是後世流行的卻不是季札說什麼什麼,而是流行孔子評價《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句話,這與孔子開私學之端,以詩教平民子弟,從而成為萬世師表的影響力密切相關,因為儒家有這個強大的教化傳統,才使得儒家的開創者孔子關於中和的思想最深入人心、最為重要,從而使先於他的季札並沒有被人廣泛記住,只是記住了孔子所說的那些話語。儒家這個教化傳統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對保留先秦的眾多典籍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秦代焚書坑儒後,保存最完好的是《詩經》,目前,《詩經》也是錯誤率最低的,為什麼會這樣?原因就正在於儒家的這個強大的教化傳統。教化傳統中的一個技術性的功夫就是"背誦",然而《詩經》是韻文,最好背誦,故而《漢書》中感歎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讀書人把《詩經》背誦在腦袋裡,而儒家教化傳統又教出了那麼多的學生,除非把每個讀書人腦袋砍掉,否則《詩經》就不會亡。從某種意義上說,先秦的很多典籍就是靠儒家知識分子保留下來的,並且是拋頭顱灑熱血保留下來的。

    2.孔子的中和文化觀與詩學觀

    下面我們來看孔子自己對中和的看法。孔子自己對中和的見解主要體現在這樣四個層面。

    第一個是方法論。"持守中道"是儒家一個根本的方法論。什麼叫"中道"?這就是孔子所講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我們一般簡稱為"執兩用中"。這是第一個,是方法論。

    第二個是人格上。孔子談中和,第一個方面是從方法論來談,執守中道,不走極端。如果走極端,孔子認為就不好。最不好的是什麼呢?在孔子看來,最不好的是反中庸,"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這是孔子在人格上對中和的看法。

    如果在方法和人格上你不能做到中庸,那麼次一點的選擇是什麼呢?孔子認為是"狂狷"。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所謂"中行"就是依中道而行,依中庸的準則而行,如果我不能找到這樣的人去與他們交往。那麼次一點的選擇就是選擇"狂狷"之人與他們交往,但為什麼次一點的就選擇"狂狷"呢?孔子繼續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在孔子看來,可以不得已而"狂狷",也可以在沒有"中行"之人的情況下與"狂狷"為友,但人的理想並不是"狂狷",而是"中行"的君子,中行是最好的。如果實在不得中行,那麼就狂狷獨行,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後漢書》裡面有一個"獨行傳",這裡面的人普遍不能中行,只能"獨行",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叫特立獨行,都是一些狂狷之士。當然,後漢的狂狷獨行之人還不是普遍現象。

    從時代上面來看,哪個時代最為狂狷?當然是魏晉南北朝,當然還可以說中晚明時代。魏晉南北朝時代與很多時代比較而言,確乎是很狂狷,但是魏晉南北朝時代的人是不是生下來就想狂和狷呢?這些人絕對不是生下來就想狂狷,他們最初的人生理想可能也是做一個中行的君子,但是,時代的混亂讓人們無法去這樣做。《晉書》裡面有這些人的傳記,他們沒有生下來就想去狂狷的,是沒有辦法才去狂狷,他們本來的理想不是這樣的。所以,我們對魏晉南北朝這個時代的界定,看它到底是什麼階段,最好還是不要用西方的標準與方法來界定。用西方的標準與方法來界定,有學者就把這個時代界定為"人的自覺"的時代了。而據我個人的觀察與思考,用孔子的"中行"與"狂狷"的分類思想來分可能更合適,也就是說,我個人認為這個時代定位為狂狷時代可能更準確。但要注意,狂狷時代並不是最壞的時代,更不是小人的時代,它只是和中行的理想比起來,要遜色一些而已,這是政治、社會理想的問題了。

    第三個就是在詩的層面談"中和"的問題。這個方面,孔子主要也就是下面這幾句話,一個是"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第二個是"《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前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意思很清楚,"中和"的詩學非常明顯,不必再費唇舌。但什麼叫"無邪"呢?何晏《論語集解》中引包鹹的說法是"歸於正",邪就是不正,無邪就是歸於正,歸於中正。在這裡面,"思"字有兩解。一種解釋是,"思"字是一個語氣詞,就是虛詞,沒有實際含義,"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歸於中正",這樣"思"就不解釋了,就是一個語詞。另外一個解釋是,思是情思,"思"就解釋為實詞了,"思無邪"就是"情思無邪"的意思。這兩種解釋其實都可以。關鍵是孔子肯定、重申了"中和"的詩學標準之後,以此作為準則,反過來對不中正的詩歌所進行的批評。

    第四個方面當然就是孔子以中和為標準對詩的批評。這其實主要就是對鄭聲的批評。孔子說:"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這個地方要注意的一個問題是,這個評價是從音樂的標準來進行批評的,不是從詩的文辭角度來進行批評的,過去很多人不注意這個問題,以至於專從文辭的角度去找"淫"的成分。所謂"鄭聲淫"是從音樂的角度出發來看,認為它不符合"雅樂"的中正平和的標準與風度,"淫"的標準是從音樂的標準來觀察的。什麼叫淫?有些人甚至於以為,"鄭聲淫"就是鄭聲****,其實並不是這個意思,"淫"就是過分的意思。那麼,過分是什麼意思?就是不中,不中則過。只有"中正"了就不會過。過分就是不能中正平和,這是從音樂的角度來批評。所以,孔子反過來用這個標準批評詩歌,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既然"詩三百,一言以蔽之"都是"無邪"的,為什麼你又說"鄭聲淫"呢?朱熹在《朱子語類》中也提出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確實不好解釋。朱熹說:"非言作詩之人'思無邪'也。蓋謂三百篇之詩,所美者皆可以為法,而所刺者皆可以為戒,讀之者'思無邪'耳。作之者非一人,安能'思無邪'乎?只是要正人心。"又云:"'思無邪',乃是要使讀詩人'思無邪'耳。讀三百篇詩,善為可法,惡為可戒,故使人'思無邪'也。若以為作詩者'思無邪',則桑中溱洧之詩,果無邪耶?如桑中溱洧之類,皆是淫奔之人所作,非詩人作此以譏刺其人也。聖人存之,以見風俗如此不好。至於做出此詩來,使讀者有所愧恥而以為戒耳。"關於這個方面解釋的爭議還頗大,大家可以再作進一步的研究。這個所謂的淫還是不淫,主要還是與中國古代的雅樂傳統相比較而言的。雅者,正也,中國傳統時代很強調音樂的雅正傳統,但是再強調也還是逐步在改變或者在丟失。這種逐步丟失,主要緣於北方胡音的南浸南傳,這種現象叫做"胡化"。

    "胡化"這種稱呼按照現代學術要求的"政治正確"的規則而言是不恰當的,但是中國歷史上的這種稱呼又確乎存在,所以此處使用這個詞彙只是尊重歷史的習慣而已,並無他意。胡化是北方少數民族胡人南下所形成的,而華夏正聲的中心一步一步地在南移。如果去找華夏正聲的話,嚴格意義上說,往往是越往南可能越具有華夏正聲的味道,閩南語與粵語的歌聲裡面可能保留了更多"雅樂"的傳統成分。中國歷史上確乎是有所謂"衣冠南渡"的事實,衣冠既然南渡,中原正聲也就南移,這是理所當然的邏輯。現在的粵語裡面,在詞彙、語法等方面,保留古代漢語的成分更多。這個雅的傳統還體現在後世對詞與古文的要求等方面,姜夔論詞就提出了所謂"清空雅正"的觀點,還有清代的桐城派提出古文要"雅潔",詞要雅正,文要雅潔,詩要符合中正平和的標準,這樣才能成為所謂的正經。《詩經》裡面有哪兩類是詩之正經?《詩》之周南、召南。"周南、召南,文王之化。"這是在周公和召公的封地所產生的詩歌,是文王之化的結果。

    以上是孔子關於"中和"的一個基本看法。孔子這些話並不複雜,從嚴格意義上說,是孔子把前人的思想進行了一個綜合,並沒有提出超越前人的看法。這也符合孔子自己說的"述而不作"。但卻剛好是孔子說的這些話影響力最大,原因我在前面已經作了一些解釋,儒家的教化傳統使天下讀書人無不是孔子的"學生"或者"學生的學生"以至於無窮的"學生的學生"下去,學生闡揚萬世之師的思想當然使孔子的說法為世人所盡知,故而使孔子關於詩的論述,成了中國詩壇最主流的看法,以至於對詩歌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三)興觀群怨說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這個說法也仍然是關於詩的看法,但這與中和的問題還是有區別的,所以我們把它單列出來講解。

    1.詩可以興

    先解釋什麼是"興"。這個字在這裡讀第幾聲?大家知道"比興"的興是讀第四聲,所以大家要記住這裡的"興"是讀第一聲,這兩個音不能讀成一樣。關於這個"興"字的解釋,朱熹解釋為"感發志意"。這個解釋當然是正確的,但是朱熹的這個解釋也是比較簡單的,不能夠對"詩可以興"的含義作出完整的理解。那麼,到底什麼是"興"呢?在詩歌產生之前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興"呢?有。那麼就要追溯"興"的源頭了,興的源頭是宗教,是原始時代的一種宗教活動。這種宗教活動是幹什麼的呢?它使人和神通,人與天通,在這種活動之中,一個世俗性的人完成了向宗教性的人的過渡,從而超越了現實。這個方面的研究我就不跟大家一一講了,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趙沛霖先生寫的《興的源起》這本書。"興"這個字就能夠寫出一本書,所以不得不說中國漢字的每個字都是一部文化史。到孔子這個時期,孔子說"詩可以興",興與詩關聯在一起。

    孔子所說的"興"顯然不是一種宗教活動了,"興"脫去了宗教的外衣,但是保留了宗教的超越意識,這種超越意識就是詩使人超越現實世界從而提升自己,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審美活動而不是宗教活動了。宗教活動能夠提升人,也能夠讓人超越現實,但是它的手段是以宗教的方式,到了審美活動中,詩之"興"也仍然是使人們從日常意識、現實世界超越。這就是西方美學所認為的"日常思維的垂直中斷",但這是一種審美的超越。朱熹說"興"是"感發志意",這種感發志意就是一種超越活動。關於"興"的超越功能這個方面,明末清初王夫之有一篇文章做過很好的闡發。這篇文章是《俟解》,其中云:"能興即謂之豪傑。興者,性之生乎氣者也。拖沓委順當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終日勞而不能度越於祿位田宅妻子之中,數米計薪,日以挫其志氣,仰視天而不知其高,俯視地而不知其厚,雖覺如夢,雖視如盲,雖勤動其四體而心不靈,惟不興故也。聖人以詩教以蕩滌其濁心,震其暮氣,納之於豪傑而後期之以聖賢,以救人道於亂世之大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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