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則故事,又和前面那一篇大體相似。不過,相比於猩猩精「孫長史女」自媒自薦,身為虎精的「真符女」卻是有「父母」之命。
唐貞元年間,一個叫申屠澄的人,去四川什邡(2008年時的地震區)去當縣尉,在路邊真符縣(現陝西洋縣東北處)時,因天降大雪,寒冷難行,借宿在路旁的茅舍裡。
這家有三口人,一個老翁,一個老太婆,還有一個雖然頭髮紛亂,衣服破舊,卻肌膚如雪、容貌如花的少女。老夫妻做了酒飯給申屠澄吃,那位少女也走到裡屋,重新梳妝後走了出來,明麗嫵媚之態,比剛才更增添了一倍。
席間,申屠澄提出要行酒令助興,他先說了一句《詩經》上的話:「厭厭夜飲,不醉無歸。」這一句出於《小雅·湛露》中,意思是:令人酒足飯飽的盛宴啊,不喝個酣暢痛快,決不回家。那個美貌少女低頭偷笑,悄聲說道:「這樣的風雪天氣,你回哪兒的家啊。」確實,申屠澄用的這句詩,前一句讚揚主人的豐盛招待,倒還算中理中節,但後面這句「不醉無歸」卻不合適了,也難怪少女會笑話他。
申屠澄聽了少女的輕聲嘲笑,並未羞惱,反而知道她不但容貌艷麗,而且明慧過人,暢曉詩書。心下更增愛慕,於是就請她也說一句。這少女羞澀地說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句同樣也是《詩經》裡的句子,出於《鄭風·風雨》。其實,關鍵的字句在後兩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這兩句詩,是古時女子表達愛意時,經常用的。《神雕俠侶》一書中寫程英救了受傷的楊過後,情不自禁地在紙上不停地寫這首詩,其實就是暗藏著對楊過的癡戀之情,金庸先生的國學底子相當深厚,常有意無意地將典故融於書中,有機會我寫本《看金庸,學國學》,好好地扒一扒其中的「料兒」。
申屠澄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當然明白少女的心意。於是當席就向老翁提親,說自己幸好沒有婚娶,我就自己為自己做媒吧。老翁見女兒喜歡申屠澄,申屠澄也有此意,可謂兩下情投意合,就答應了。申屠澄把所帶的銀兩都翻出來,想作為聘禮,老翁和老婆婆卻堅決不授,他們說:「只要你不嫌棄我們家出身寒微,好好地照顧我們的女兒,哪裡用得著什麼聘禮。」
當天晚上,申屠澄就和這位少女入了洞房(這「效率」也真夠可以的),第二天,申屠澄就帶了這位新婚的夫人一起啟程了。申屠澄當的是縣尉,可謂是九品芝麻官,俸祿十分微薄。但他的這位妻子一點也不嫌棄,並且幫他結交朋友,照顧親族,於是一家上下,裡裡外外,沒有不誇她的,後來又給申屠澄生下一男一女。申屠澄對她更加喜愛,就寫了一首這樣的贈內詩:
真符女與申屠澄贈和詩(澄贈)
一尉慚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鴛鴦。
梅福是西漢末年人,也當過縣尉這樣的小官,因上書朝廷,指陳當時的敝政,卻被斥為「邊部小吏,妄議朝政」,於是辭官而去。這裡申屠澄未必有和梅福一樣的感想,他只是為了表達當一個芝麻小官「縣尉」,實在沒什麼意思,卻沒有勇氣像梅福一樣辭官。而孟光是東漢名士梁鴻的妻子,舉案齊眉的那位。不過孟光長得很難看,五大三粗的,但這裡也是取其中的一點,是讚譽妻子的賢德。後兩句就好懂了,是說夫妻同心和美,有如川上鴛鴦。
他的妻子看了,感動不已,終日吟詠不絕,申屠澄看她的樣子,似乎想和一首詩,但她卻始終沒有說出口。據她說,她覺得吟詩唱和是姬妾們做的事,所以不願意說出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申屠澄罷官回家,重走他當年來時的道路。這一日又到了利州地界,離妻子的家越來越近了,他們在湍急的嘉陵江畔坐下來,倚著草叢休息。妻子看到叢林莽莽,似有無窮心事。她愁緒滿懷地對申屠澄說:「你以前寫過一首詩給我,我當時就和了一首,只是存在心中,沒有念出來給你聽。如今我看到眼前的諸般景物,心情再也不可抑制,再也不能把此詩藏在心裡了。」於是她念道:
真符女與申屠澄贈和詩(女和)
琴瑟情雖重,山林志自深。常憂時節變,辜負百年心。
申屠澄看了詩,有點茫然不解,他覺得,「志在山林」一詞,要是我這樣當官的人說還差不多,她一個弱質女子,何從談起?大概是想念她的父母親吧?這不是馬上就能見到了嗎?於是就含糊地安慰了她一番。
又走了二十多天,他們一家來到妻子舊居的茅屋前,可是屋子雖在,老翁和老婆婆卻無影無蹤。當晚,申屠澄和妻子就住在這間茅舍裡,到了半夜,申屠澄聽見妻子在偷聲哭泣,當時以為她不知父母去向,為此擔心。可過了一會兒,妻子走到屋角,找出一張積滿塵土的老虎皮,她如癡如狂地大笑起來,說:「原來這件東西還在啊!」申屠澄見她舉止失常,驚訝無比,正要出言詢問,卻見她披起這張虎皮,一下子就變成了一隻斑斕猛虎,咆哮著出門而去,跑到山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申屠澄領著一兒一女,拚命追趕,卻只見林海茫茫,哪裡還有什麼蹤跡?他們大哭了好幾天,只好悵然回去。
也許今天不少讀者看來,唐代這三則故事,未必有些單調乏味,不夠感人。所以,上面這三則人「妖」戀的故事,遠不如許仙和白蛇的故事更廣為人知,然而,平靜地想一下,這裡的三則故事中反而說明了一個更為貼近我們日常生活的道理,那就是:「相愛容易相處難。」
愛情是無法保鮮的,除非在如花般綻放時就被封存成「愛情琥珀」。世間所謂最經典的愛情故事,無一不是在最美的時候就遭到外力中斷,被瞬間冷凍封存了的,無論是梁山伯祝英台、董永七仙女,還是焦仲卿和劉蘭芝、陸游和唐婉,莫不如此。正所謂「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唐代故事中的這些「猩猩精」「猿精」和「虎精」,和世上的男子經歷了一段婚姻生活後,都主動離去。婚姻其實就像一處風景,沒去時十分嚮往,見到時無比激動,但久居於此,剩下的就只是單調和乏味了。假如白娘子的故事中沒有法海,或是白娘子的法力遠高於法海,最終的結局又如何呢?我想她恐怕也會像這幾則傳奇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樣,最終拋下許仙,回到她修行了千年的山林洞穴中去,從此再也不羨慕人世的生活了。仔細想想,許仙有什麼好?網上不少女孩子都替白娘子把許仙罵得好慘,懦弱無能、自私無情,渾身上下缺點比茅坑裡的蛆蟲還多。只是白娘子當時被愛情麻醉了頭腦,才沒有能覺察到。
愛情正如花朵一樣,只有短暫而美好的一瞬:「蓓蕾以至爛漫,一轉過此便摧殘剝落,不可睨視矣。」大多數的夫妻都是「絢爛也許一時,平凡走過一世」,這樣就算是相當幸福的了。
另外,對於這些修煉成精的靈異之物來說,和凡人們的愛戀,有相當大的風險,受傷害的有時反而是它們。由於人類多擁有狡詐多疑、慘忍狠毒的品性,常常把這些精怪們的行為全都理解為惡意,必欲除之而後快。套用網上的一句話:人妖相戀的故事是一張茶几,放滿了「杯具」。石甕寺燈魅的故事,就是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