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滄海欲成塵 第46章 石甕寺燈魅
    唐代有個叫楊禎的書生,家住長安渭水橋畔。當時那裡客商雲集,人聲喧雜,好比今天的火車站、汽車站一樣,想靜下心來讀書,非常困難。雖然據說開國偉人曾有去城門口一坐,捧書而讀,目不旁視的傳奇故事,但楊禎顯然功力不濟,學不來的。所以他去了長安西北處的昭應縣,寄宿在石甕寺的文殊院裡。這裡僻處驪山腳下,環境非常安靜,風景十分幽美,是個清心讀書的好地方。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夜讀詩書之時,就缺一個添香紅袖了。倒真是想什麼來什麼,這一天晚上,一個紅衣女子就飄然而至,她「容色姝麗,姿華動人」,楊禎所見過的女子,和她一比,都是望塵莫及。

    只見這個女子來到簾外,輕聲唱道:

    石甕寺燈魅詩

    涼風暮起驪山空,長生殿鎖霜葉紅。

    朝來試入華清宮,分明憶得開元中。

    卻說驪山的華清宮,因唐玄宗和楊貴妃耽於此地,沉溺玩樂,才釀成了安史之亂。此後,唐代皇室均視此為不祥此地,少有問津,其宮室也荒廢許久,這個女子歌中追憶盛唐的情景,情調透著淒楚感傷之意。

    聽到這清亮而幽冷的歌聲,楊禎不禁啟簾詢問她是什麼人,為什麼歌聲如此哀惋?

    那女子不答,接著唱道:

    金殿不勝秋,月斜石樓冷。誰是相顧人,褰帷吊孤影。

    這女子詩中的意思是:金殿裡的秋色是那樣的淒清,讓人難以忍受,月斜更深時,那冰涼的石樓顯得是那樣的冷寂。有誰能來看我一眼呢?掀起簾幕慰問我這孤單的身影。

    面對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又是這樣的楚楚可憐,年方少艾的楊禎哪有不動情的道理?於是他將這個女子拜迎入室。坐定之後,女子嬌聲詢問楊禎的姓名,楊禎如實相告。那女子一聽,就把楊禎的七大姑八大姨,凡是遊歷過石甕寺的親戚,都提了一遍,彷彿都是她的熟人。

    也許是這女子特別想和楊禎套近乎,一不小心,把楊禎的祖父母年輕時的形貌也都講了一遍,這些連楊禎都不知道。於是他懷疑起來:這女子年紀輕輕,如何能知道這麼多,還能看到我爺爺、奶奶年輕時的樣子?他越想越怕,不禁顫抖起來,說:「你不會是個鬼吧?」

    這個女子咯咯一笑,給楊禎大講「辯證唯物主義理論」,她說:「我聽說人死之後,魂魄就散於天地間,消失無形了,哪來的什麼鬼呢?」楊禎略略安心,又問:「那你恐怕是個狐狸精吧?」這女子「呸」了一聲說:「狐狸媚人,是給人災禍的,我們家族功德卓著,於天下百姓恩澤甚厚,小女子我雖然算不上特別賢淑,但也不會下作到幹那種媚禍於人的事。」

    楊禎聽她說得鄭重,就問:「您的家世如何,能告訴我嗎?」這女子驕傲地說:「我是燧人氏的後代,始祖功績卓著。歷代先人都鎮守南方(南方丙丁火),遠祖狂暴無忌,人們不敢親近他。但後來,他被神獸白澤捉住了,現在連樵夫牧童都可以接觸他了。漢明帝時,佛法東傳,兩位羅漢奏請我的十四代祖為長明公,讓他顯揚佛教。直到魏武帝曹操時,毀佛法,殺道士,長明公遭囚禁而死。但魏文帝即位後,重興佛法,又讓長明公的世子襲位。到了我朝開元初年,玄宗皇帝幸駕驪山,赦造華清宮,修建朝元閣、長生殿,最後用余材造起這個石甕寺。這一天,玄宗皇帝和楊貴妃微服來到佛廟,焚香拜祭。貴妃對皇帝說:『我們夫婦如鴛鴦相伴,但這裡的佛堂只有東殿沒有西殿,十分不和諧。』玄宗於是當天就下令修建西殿堂一處,封我為西明夫人,並賜給琥珀膏潤澤我的肌膚;設了珊瑚帳幕,來遮護我的容貌。於是那些小飛蟲們,就再也不能煩我了。」

    這個紅衣女子其實是石甕寺中的一盞長明燈變化的,所以她說是發明火的「燧人氏後代」,所謂的十四代祖「長明公」,無非也是漢代的一盞長明燈罷了,東漢末年,佛寺破落,無人照看,於是燈膏乾涸而滅。這就是所謂的「囚禁而死」。順便說一下,唐代是很看重家世的,筆記小說中說,長安的貴家子弟聚會飲酒後,經常就競相誇耀家世。這一天,尚為臨淄王的李隆基也混入這群「高幹子弟」的宴會上,這群「富二代」們看不起簡樸打扮的李隆基,於是就逐一誇口自己的門第多顯耀,當他們嘮叨完後,李隆基才緩緩報出家世:「爺爺——天子,伯父——天子,父親——天子……」話沒說完,那群人嚇得都跑了。

    楊禎一時也被這個美女所誇口的家世蒙住了,就靠近她,親暱地問:「你肯定多才多藝,歌舞絲竹,這四者你最擅長的是哪一個?」那女子輕蔑地一笑說:「不是我不想學這些,要知道我承先祖之明德,炎炎烈信於心,那些邪聲亂色,都不入我心。我最拿手的,往大處說是把銅鐵鍛製成兵器,煉就巨鼎大鐘;小處說的是把食物烹炙成千般美味。我一活動就能使千丈山嶽起火、燒盡萬頃原野,靜下來就能像燭光,點亮夜裡的幽暗昏蒙。像那種手弄朱弦,口吹玉簫,展細腰,露皓齒的做作姿態,都是妖媚下賤女人們的事,我可不幹。」

    好嘛,這個美女一幅正襟危坐的樣子,倒像是給楊禎講思想品德修養課了。不過,她見楊禎的臉色漸漸鄭重嚴肅起來,知道自己「裝正經」裝得有點過頭了,於是接下來,又換了一份柔情蜜意的口吻說:

    「我聽說你的志向高潔,而且來到這裡好久了,很想見你一面。本來我不該自薦枕席。然而在這月白風清的良夜,逢郎君這樣的良人,有些桑間濮上的風流之事也並不算可恥。如果時運相合,我們遊戲有度,也不會影響彼此的德行。」

    所謂,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紙。血氣方剛的少男遇到這樣投懷送抱的美女,有抵抗力的微乎其微。於是兩人就上床歡好合悅。從此,這個紅衣女子朝辭暮至,天天如此。唯獨陰天下雨時就不會來。這一天風雨又驟,來了一個看起來只有幾歲的小娃娃,送給楊禎一張紙,上面有紅裳女子的詩:

    煙滅石樓空,悠悠永夜中。虛心怯秋雨,艷質畏飄風。

    向壁殘花碎,侵階墜葉紅。還如失群鶴,飲恨在雕籠。

    楊禎越來越對她戀戀不捨,每天早晨當紅裳女子離開時,都要追出來拽住她的衣袖,不願讓她走。但這時紅裳女子又換了一付十分鄭重的面容說:「你違背養身之道,你來深山裡居住,難道不是為了專心讀書嗎?如果沉溺於兒女情事,被玷污了聲名,就再也無法洗清。這不僅毀了你的名譽,也會折耗了我的壽命。」

    唉,可真是的,網上說某些地方面對強制拆遷時,你和他講法律,他和你耍流氓;但如果你和他耍流氓,他又給你講法律——按法律條文拘捕你。這紅裳女子也是這樣,你和她談正經的,她和你說什麼「桑間濮上的風流之事也並不算可恥」;你和她談感情了,她又說什麼「違背養身之道,玷污了聲名」……

    說起來,仙女和妖女的脾氣都是一樣的古怪,一會兒婉約可人,一會兒道貌岸然,讓人捉摸不透。不過現實中的女孩子有時也這樣,不知讀者們有沒有體會到。

    然而,這樣過了半年後,楊禎有個書僮回家去拿東西,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楊禎的奶娘。奶娘聽了後分析,這個紅裳女子十有八九是佛堂中的長明燈變化的,於是暗暗潛伏在佛殿中。天明之時,果然看到一個紅衣女子從西殿堂的門縫中走了進去,慢慢消失在那盞澄亮耀眼的長明燈中。楊禎的奶娘,提了一桶水,一下子把燈給澆滅了。從此以後,這位紅裳女子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愛的代價,有時需要生命的付出,即便是這些修煉成精的妖魅,魅惑別人的時候,也同時為愛所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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