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滄海欲成塵 第40章 卷四:煙滅石樓空,悠悠永夜中——狐怪卷 (2)
    唉,這雞精一味鋪陳典故,讓我講得口乾舌燥,十分費勁。用五筆打字的人都知道,有時候打「典故」這一詞時,常出來的是「賊」這個字,如果寫詩時像雞精奚銳金這樣用典,可曰典故真如賊也。

    不過當時,雞精吟罷,黑暗中還是發出嘖嘖讚歎聲。這時駝精安智高又說,別看朱中正(牛精)自稱將軍,其實他的詩寫得也很出色啊,並大談佛門中的道理——「多生有緣」方能使眾鳥同宿一樹。以此勸大家珍惜這次盛會。

    牛精朱中正見盛情難卻,也就不推辭了,念出自己的詩:

    東陽夜怪詩

    亂魯負虛名,游秦感寧生。候驚丞相喘,用識葛盧鳴。

    黍稷滋農具,軒車乏道情。近來筋力退,一志在歸耕。

    都說辛棄疾有「掉書袋」毛病,我看這些「雞精」「牛精」絕對不遜於他。其實好詩不在用典多少,水平差的人才一味用典故妝點。

    這裡簡略說一下「牛精」詩中所說的「亂魯」是春秋時魯國一個名叫「豎牛」的人,並不是真的牛,而且這人後來作亂鬧事,名聲很壞。「朱中正」提及此事,並不能為臉上貼金,只能往自己頭上扣屎,毫無意義。

    「寧生」是春秋時的名相,年輕時曾以放牛為生。「丞相喘」則是指西漢時的丞相丙吉不顧路上有人殺人,卻關心一旁熱得喘粗氣的牛,有人不解,丙吉說,殺人的事自有「公安部門」管理,丞相只管大事,現在牛熱得喘氣,是天氣不正常,會影響農事,這才是大事。

    「黍稷滋農具,軒車乏道情」,則是這頭「牛精」說牛的本分是耕田,行道拉車不是它的職責,近來它的力氣銳減,更加想念田地中的那種生活。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個叫苗介立的「人」,其實是個「貓精」。(但《聊齋》有個叫苗生的,卻是虎精。常言道「比貓畫虎」,難道虎也隨貓的「姓」?)大家知道,貓和狗一般不和,經常掐架,江湖夜雨家的狗打不過貓,貓常湊近狗,猛抓一下,然後就迅速上房上樹跑了,狗雖然吠聲極響,看上去氣勢洶洶,但並不佔便宜。

    「貓精」苗介立一來,「狗精」敬去文就悄悄說它的壞話,說它蠢笨無能,只會討好主人之類,不想被貓精聽到(貓的耳朵可是很靈敏的),於是「苗介立」大怒,說我本來不想邀名,現在有人這樣諷刺我,我不得不把我的詩也念出來讓大家評一下,於是它說道:

    東陽夜怪詩

    為慚食肉主恩深,日晏蟠蜿臥錦衾。

    且學志人知白黑,那將好爵動吾心。

    「貓精」這首詩,倒沒有堆砌典故,句句切合貓的身份:經常吃肉、白天在錦褥上睡覺(日晏蟠蜿臥錦衾),能在暗處辨黑白。(貓是色盲,看東西都是黑白二色的,這個古人也知道?)最後這句「那將好爵動吾心」,字面上說的是「爵位」,其實「爵」通「雀」,是貓喜歡捕捉的小動物之一。

    跟隨「貓精」而來的,還有一對刺蝟兄弟,哥哥叫胃藏瓠(藏瓢下之意)、弟弟叫胃藏立(藏於斗笠下),貓精誇讚了一番這哥倆,還說它們有《題舊業》一詩,非常出色,於是刺蝟哥哥念到:

    東陽夜怪詩(胃藏瓠題舊業詩)

    鳥鼠是家川,周王昔獵賢。

    一從離子卯,應見海桑田。

    刺蝟精似乎沒有別的東西可誇耀,就像現在某些地方「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時生拉硬扯攀親戚一樣,把渭水河當成是它們的驕傲。像「鳥鼠是家川,周王昔獵賢」,說的就是渭水,「鳥鼠山是渭水的源頭」,周文王在渭水邊遇到姜子牙。「一從離子卯」,是這樣一回事,古人相傳刺蝟是由老鼠和兔子變成的。

    刺蝟精還謙遜道:「兄揄揚太過,小子謬當重言,若負芒刺。」一時間眾精怪都掩口而笑。可不,它們做刺蝟的,整天就是「若負芒刺」啊。

    狗精敬去文不屑於聽貓精、刺蝟精發言,於是他來到進士成自虛身邊「私聊」,並又念了自己的二首舊作給他聽,以明其志:

    東陽夜怪詩(敬去文言志二首)

    事君同樂義同憂,那校糟糠滿志休。

    不是守株空待兔,終當逐鹿出林丘。

    少年長負饑鷹用,內願曾無寵鶴心。

    秋草驅除思去宇,平原毛血興從禽。

    這兩首詩中,「狗精」無非是說它嚮往當時和老鷹一起出發,隨主人打獵的情景。成自虛聽了這些「人」的詩作,興致極高,正想著把自己的詩也吟出來請大家共賞,沒有想到此刻晨鐘響起,這些「人」一下子全都銷聲匿跡了。

    成自虛很是驚奇,呼喚了幾聲,沒有人答應。此刻曙光微露,他四處找尋,看到屋子北牆下有一匹病駱駝臥著(這就是「老僧」安智高),北窗下有一個黑驢,脊背上有三處磨破的疤,長著白毛(這就是「盧倚馬」,即前文中所說,彷彿穿著黑皮袍,背部和肋下打著白補丁的),房樑上蹲著一隻老公雞(「奚銳金」),秸垛上睡著一個大花貓(「苗介立」),距它一尺遠處有個破葫蘆瓢,旁邊有個破斗笠。踢開後一看,果然有兩隻刺蝟,在那裡蠕動。

    成自虛心下有些明白了,上馬走出村子,大道旁有個廢棄的木欄圈,裡面一頭病牛臥在雪裡吃草(「朱中正」),而距此百步遠,糞堆邊一隻狗(敬去文)斜著眼一直看著他。

    成自虛後來遇到另一個進士王洙後,和他講述了這些奇怪的事情,並記錄下來,成為《東陽夜怪錄》一文,流傳至今。

    在這個故事中,各種動物都會吟詩,非常好玩,很像童話寓言中的橋段。《西遊記》第六十四回中有「木仙庵三藏談詩」這樣一段文字,和唐僧談詩論道的都是一些「樹精」——「十八公」是松樹,「孤直公」乃柏樹,「凌空子」乃檜樹,「拂雲叟」其實是竹竿,「赤身鬼」則是楓樹,「杏仙」即杏樹,女童為丹桂、臘梅。

    按說這些精怪都是「植物類」,又是懂詩的「人」,只不過「杏仙」對唐僧表達了一些愛意,卻招來八戒不論好歹,一頓釘耙,連拱帶築,把幾顆臘梅、丹桂、老杏、楓楊俱揮倒在地,根下滲出鮮血淋漓。唐僧心下不忍,還勸了兩句,卻被孫悟空說:「師父不可惜他,恐日後成了大怪,害人不淺也。」於是八戒索性一頓鈀,將松柏檜竹全都築倒。

    可惜啊,杏仙真是遇人不淑,遇到唐僧這樣的木頭疙瘩,麻木無情,又遇到八戒這樣的「豬「,焚琴煮鶴,辣手摧花。假如杏仙遇上的是寧采臣那樣知書懂詩的書生,故事又將是如何呢?

    有人覺得「東陽夜怪」的故事,脫胎於牛僧孺的《玄怪錄》,其中也有一則故事,故杵、燈台、水桶、破鐺這幾個怪物聯句寫成下面這樣一首詩:

    維揚空莊四怪聯句

    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故杵

    嘉賓良會清夜時,煌煌燈燭我能持。——燈台

    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水桶

    爨薪貯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破鐺

    故事中說唐代宗年間,兵荒馬亂、十室九空。有個元無有的人(「東陽夜怪」中的主人公叫成自虛,這個叫元無有,看來編故事的人暗示我們是說著玩兒),在維揚這個地方的空莊裡避一下風雨,當雨止月出時,見有四個衣冠各異的人,互相吟詩聯句。等到天明,就倏地一下不見了,堂中唯有一個搗衣服用的舊杵(故杵)、一個黑糊糊的燈台、一個黃木水桶,外加一個黑鐵破鍋(破鐺)。

    這些精怪們聯句之詩中,說的都是自己的「本職工作」。故杵說自己搗衣的功勞,什麼「齊紈魯縞」這樣布料都是經過它的搗制(古人衣料為葛麻,很硬,須搗制變軟後才能穿);而燈台則說嘉賓集會時,它用來照亮席筵;水桶說汲水時不能沒有它;破鍋則「自我表揚」了它為人們充腹填饑,不惜勞損自己的精神。

    「維揚四怪」這樣的做法,倒是承襲了古意,相傳最早的聯句詩是漢武帝時的「柏梁台詩」,那首詩中也是群臣們「自我述職」的大匯報,大將軍衛青說:「和撫四夷不易哉。」廷尉杜周(管刑獄的)就說:「平理請讞決嫌疑。」大司農張成(管農業的)則說:「陳粟萬石揚以箕。」

    看來唐代真是一個被詩歌浸透了的時代,不但上至皇帝,下至奴僕,無不知詩愛詩,就連這些精靈怪物,也像模像樣地學詩,唐詩之不可企及,正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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