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狐精及樹怪、花妖之類,是這些動植物吸取了天地間的靈氣後變化而成的,而鬼則是人死後所化,並有新鬼大,舊鬼小之說,據說隔了很多年的鬼,就消散無形了,看來鬼的靈氣是像放射性原子核一樣不斷衰變的。這也是鬼片中的殭屍,往往胸掛朝珠、身穿馬褂作清朝打扮,卻少有殷商、西周時代的「古鬼」出現的原因。
而狐怪則有所不同,它們是年歲越長,本領越大。甚至一些老樹、老石頭、老畫、老兵器也能成精作怪。
在詩歌浸透整個社會的大唐,連這些並非人類的精怪們也紛紛吟詩唱和,煞是好玩。《東陽夜怪錄》中,駱駝、驢、牛、狗、雞、貓、刺蝟這些成精的動物聚在一起搞「文學沙龍」,煞有介事地吟詩為樂,而且「喧論達曉」,場面極其熱鬧,文士派頭十足。
東陽夜怪
唐憲宗年間,一個叫成自虛的進士行走在陰風淒厲,飛雪漫天的黃土路上(典型的鬼片佈景手法),走著走著,就迷失了道路。古人又沒有GPS導航儀,也沒法打手機什麼的,眼見天色已晚,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只好到荒僻山村間的一個破廟中暫避一晚。
這個破廟裡只住著一個名為安智高的病僧,其實是頭駱駝精,「安」指的是「鞍」,意思是說它的「鞍子高」,可不,駝峰之上的鞍子,比馬、驢之類可要高多了。呵呵,它倒真會起名。
這位駝精出口文雅,自我陳說道:「貧道俗姓安,生在磧西,本因捨力,隨緣來詣中國……」這樣一聽,倒恰似一位西域高僧,遠行而來,情形十分合卯合榫。成自虛聽他器量不凡,於是和他談得很是投機。不一會兒,又有一大群人前來,聽他們相互間打招呼的語氣,都是病僧安智高熟悉的朋友。
當時屋裡一片昏暗,沒有燈燭可點,成自虛根本看不清眾人的面目,藉著雪光映照,只看見其中一個坐在房簷下的。彷彿身穿黑皮袍,背部和肋下打著白補丁。
黑暗中這些「人」團團而坐,彼此通名報姓。只聽一「人」自稱是「前河陰轉運巡官盧倚馬」,「盧倚馬」,當然就是驢了。它也真會吹牛,整天馱著東西被趕著走路,居然自封為「河陰轉運巡官」,真好笑。
另一「人」自稱是「副輕車將軍朱中正」,所謂「朱中正」,意為取「朱」字正中的部分,其實就是牛。牛精也挺搞笑的,自稱別號是「桃林客」,這個典故取自《尚書》:「放牛於桃林之野。」別說,人家牛精的國學知識還挺深的。
看來這些精怪雖都是畜生之類,倒挺會宣傳自己的,很有做房地產宣傳策劃人員的潛質。沒見有些房地產廣告這樣寫:如果是開車到市中心也要一小時的偏遠地段,就說成「遠離鬧市喧囂,盡享靜謐人生」;反之,如果是緊鄰鬧市,汽車聲吵死人,就說「坐擁城市繁華」;挨著臭水溝,那叫「絕版水岸名邸,上風上水」;邊上是荒草地,則稱「超大綠化,滿眼綠意」……
書歸正傳,接下來這二「人」倒沒怎麼大誇海口,一「人」稱名「去文,姓敬」,敬字去掉反文,是苟字,這「人」是狗精。另一個自稱「名銳金,姓奚」,「奚」是繁體字「雞」的左邊部分,而「銳金」是說鬥雞時,雞腳上所帶的金屬尖刺,所以這個是雞精(不是太太樂牌的那種)。
驢精盧倚馬先提及駱駝精安智高曾寫過一首好詩,並念誦道:
東陽夜怪詩(安智高詠聚雪為山)
誰家掃雪滿庭前,萬壑千峰在一拳。
吾心不覺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幾年。
成自虛聽了,有些不明其意,駝精安智高解釋說,我有一年偶然見小孩子堆雪山玩(故有「萬壑千峰在一拳」之說),不禁想念起西域家鄉的雪山來,即便是嚴寒徹骨遠甚於此地,但那是生我的故鄉,我還是懷念不已。
眾人(當然嚴格說,只有成自虛一個是人)聽了,紛紛嗟歎。驢精盧倚馬也感慨自己勞碌辛苦,「慨然有山鹿野麋之志」(當然了,人家山鹿野麋之類不用拉車挨鞭子,多自在),吟詩道:
東陽夜怪詩(盧倚馬寄同侶二首)
長安城東洛陽道,車輪不息塵浩浩。
爭利貪前競著鞭,相逢儘是塵中老。
日晚長川不計程,離群獨步不能鳴。
賴有青青河畔草,春來猶得慰羈情。
別說,罵人時經常說「蠢驢」,但人家「盧倚馬」這二首詩還寫得不錯,像「爭利貪前競著鞭,相逢儘是塵中老」,比起名宿大儒的句子也毫不遜色。而且第一首很有哲理,彷彿是看透世情的高人見識。只是第二首中,像「離群獨步不能鳴」「春來猶得慰羈情」(此句「慰」暗指「喂」,「羈」暗指「饑」)有了些「驢味」。
牛精朱中正興致極高,竟將這次聚會比成是西漢時梁孝王劉武當年的兔園大會,兔園即舊小說中經常提到的「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這句話中的梁園。當年梁孝王也是文學青年,曾邀請司馬相如、枚乘這樣的文壇大腕與會。牛精再三邀請駝精安智高多吟幾首,進士成自虛也苦苦請求,於是這個安智高又吟誦了以下二首:
東陽夜怪詩(安智高病中自述二首)
擁褐藏名無定蹤,流沙千里度衰容。
傳得南宗心地後,此身應便老雙峰。
為有閻浮珍重因,遠離西國赴鹹秦。
自從無力休行道,且作頭陀不系身。
這首詩也處處雙關。「擁褐」本指披著破袍子,這裡駝精安智高借指身上的褐毛;而老雙峰,一方面指自己身上的兩個駝峰,一方面又指唐永徽五年(654年),佛教五祖弘忍到湖北黃梅縣雙峰山東面建立東山寺,其弟子慧能後來開創南宗一派這樣一個典故。
第二首詩中,「閻浮」是佛家語,意思是指現實世界。這首詩大意是說因心戀塵世,才遠從西域來到長安,後來病弱無力,做一個不受約束的「頭陀」。事實上的情況是它病得馱不動東西了,被丟在這裡自生自滅。
這時,狗精敬去文也興致勃勃地將一首曾獻給「曹州房」(即一匹馬)的詩念給大家聽:
東陽夜怪詩(敬去文詠雪獻曹州房)
愛此飄颻六出公,輕瓊冷絮舞長空。
當時正逐秦丞相,騰躑川原喜北風。
這是狗精敘述雪天裡隨主人去打獵的情景,「六出公」是指雪花,而「秦丞相」,是用了秦朝時丞相李斯臨刑前,對他的兒子們發出的慨歎:「吾欲與汝復牽黃犬、臂蒼鷹,出上蔡東門逐狡兔,其可得乎?」這一典故。
但正是由於用了這一典故,暴露了詩中的「狗味」,不如「別人」的詩含蓄。
這時,雞精奚銳金也念出自己的三首詩,說的都是雞的生活情景:
東陽夜怪詩(奚銳金近作三首)
舞鏡爭鸞彩,臨場定鶻拳。正思仙仗日,翹首仰樓前。
養斗形如木,迎春質似泥。信如風雨在,何憚跡卑棲。
為脫田文難,常懷紀渻恩。欲知疏野態,霜曉叫荒村。
所謂「舞鏡爭鸞彩」,是用了山雞舞鏡的故事。南朝宋時劉敬叔所著的《異苑》卷三曾說有人給皇帝進貢了一隻山雞,但山雞一直不舞,有人想了個辦法,在這只山雞面前豎一個大鏡子,山雞為了和鏡子中的影子斗美,就舞了起來。
而「鶻拳」本指鷹爪,這裡借指鬥雞時,雞的利爪。接下來的「仙仗」「仰樓」之類,都是寫皇家鬥雞時的情景。「形如木」則是莊子寓言中的典故,也是「呆若木雞」這一成語的由來。說是鬥雞時,最厲害的雞不是威武雄健的,而是一個叫紀渻的人所養的雞,這些雞看起來木訥得如雕塑一樣,看似又笨又呆的,但發起威來,什麼雞也抵擋不住。下面的「常懷紀渻恩」也是此意。
田文是孟嘗君的名字,用了「雞鳴狗盜」的典故,說來不是太貼切,幫孟嘗君過關的,是一個門客假裝的雞叫。當然了,奚銳金先生也可以辯道,當時要不是全城的雞都跟著叫,把守城門的兵將怎麼會確認到了開城的時間了?琢磨一下,倒還真有這個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