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詩》裡的不少鬼詩,多是一些客死異鄉的書生所做,詩中透出才華難伸,劍斷珠沉的惆悵,以及故鄉渺渺,屍骨難安的淒涼。正所謂「塚壞路邊吟嘯罷,安知今日又勞神」(鄭適秀才死後詩),他們生前為寫詩作賦「勞神」了一輩子,常為之所苦,但死後卻依然舊習難改,還想著吟詩作對。
著名詩人祖詠(就是那個科場上按規定要寫八句,他只寫四句就交卷的)有個孫子,名叫祖價。他這一年去長安赴試,落第而歸。途經長安附近的商山時,已是囊中羞澀,為了省錢,他來到距離驛館有半里之遙的一座空佛寺,暫做歇息之所。
這天夜裡,秋月皎皎,好似冰輪。祖價落第之際,心情自然很不好,禁不住在庭院中徘徊躊躇,對月長吁。這時候,從古寺的大殿後突然走出來一個人,對著祖價長揖施禮。祖價見他一身文士打扮,認為和自己一樣,都是落第的書生。於是也不猜疑,就請他坐下喝茶,兩人談詩論史。
這人對於寫詩,自有一番高論:「夫人為詩,述懷諷物。若不精不切,即不能動人。今夕偶相遇,後會難期,輒賦三兩篇,以述懷也。」意思是說,人寫詩是為了借物抒懷,如果寫詩時,不能應情應景地抒發精微的感情,是不會打動人的,今夜我們相遇在這裡,以後難得再有見面的機會了,我寫三兩篇詩,以抒我此刻情懷。於是他就吟了下面三首詩:
述懷
商山客死書生
家住驛北路,百里無四鄰。往來不相問,寂寂山家春。
南岡夜蕭蕭,青松與白楊。家人應有夢,遠客已無腸。
白草寒露裡,亂山明月中。是夕苦吟罷,寒燭與君同。
祖價但覺詩句過於冷寂幽愴,微微有些訝異。這個書生又反覆吟誦了幾遍,到了夜半時分,就長揖告辭了。祖價細細品味這個人的詩,越品越覺得淒淒然有鬼氣森森。到了第二天,向周圍的人打聽,人家卻說:「此處方圓數里都沒有人住,只有一個外鄉的書生病死在這裡,就埋在佛殿後面的南岡山上。」祖價驚出一身冷汗,這才醒悟,原來和他吟詩談文的是這個書生的鬼魂。
所謂「家住驛北路」,這個家,不是指書生真正的家鄉,而是他現在的墳墓。路上行人來往,哪裡有人會在意山間這一座孤墳?這正是「往來不相問,寂寂山家春」的含意。
而「南岡夜蕭蕭」等句子,是說書生孤處墳中的情景,尤為可憐的是,在當時信息不通的情況下,家人並不知他早已死去,還在苦苦地盼著他能回家哪,她們的夢裡還經常夢著他,孰知,他已化作一具沒有心和腸的白骨了。
我覺得,這個書生之所以現身和祖價攀談,可能正是因為他也曾是一個落第舉子,共同的身世,共同的遭遇感動了他。相傳和人生四喜所對應的人生四大悲是:「寡婦攜兒泣,將軍遭敵擒,失恩宮人面,落第舉人心。」下第,對於舊時的書生來說,那是一場刻骨銘心的傷痛。和一些面目猙獰陰險的鬼魂不同,這個書生的鬼魂,儒雅大方,溫文有禮,他的詩,讀來也是深情綿邈、淒冷惆悵,不禁想掬一把辛酸之淚以奠之。所以,祖價也特地來到他的墳上,寫了一篇祭文憑弔了一番,才啟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