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小茜上樓梯、開門,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她恍惚著,微笑著,歎息著,一個突然美夢成真的夜晚。不對不對,她甚至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美夢。
褪下夢的衣裳,換上皺巴巴的舊絨衫,好像灰姑娘。午夜的鐘聲響過,美麗的衣裙眨眼變成了脫水的菜葉子。
哈小茜笨手笨腳取下新鏡片,四周迅速暗淡下來。泛黃的瓷磚,已經刮花的鏡面,缺了口的台盆,只有拇指上那兩片小小的透明的圓弧薄片,靜靜發出水晶般的光澤。
電話響了。哈小茜心咯登一跳,救火一樣撲到客廳,很期待地「喂」了一聲。對方呱呱呱笑,是古柯葉。
「你到哪去了?」哈小茜問。
「冤家路窄。我被周展竹活捉——到燈光球場對磕去了。我才不怕,連著蓋他三個帽,那小子簡直無地自容……」古柯葉興致勃勃,開起「無軌電車」,「春節你想幹什麼?我想到三亞去曬日光浴,曬成朱古力的顏色,在電腦上和古天樂合成一張天衣無縫的情侶照!」
「我只想爸爸回來,一家人團聚吃年夜飯,看春節聯歡晚會。」哈小茜不覺語氣低落下來。
爸爸給媽媽打電話說不回來了,什麼時候發財了接她們過去玩。外婆不罵爸爸了,可是也不接他的電話。
「啊哈,他送你回家的吧?」古柯葉想轉移個開心點的話題。
「噢。」哈小茜含糊地應著。剛剛,路笛替她叫了一輛大眾車,替她拉開車門,塞給司機一張五十元紙幣叮囑好地點,然後很紳士地搖手說再見。
「啊哈,你看,你一點也不比別人差。你照樣可以做女主角。感覺很棒吧?」
「我只覺得壓力好大。他光芒四射,我根本配不上他。」
「啊哈,你應該放下包袱,好好享受他的善意和溫暖。」
「放心,我不會做大頭夢!」
「想入非非也是一種幸福啊!就算一個人唱獨角戲,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兩個女孩嘰嘰咕咕煲著酸酸甜甜的電話粥時,路笛已經在趕往浦東機場的路上。童姐拍拍他:「那邊的放映檔期臨時提前,沒辦法。我們是小製作,跟大片死磕,不跟小舢板去撞萬噸輪一樣嗎?記者見面會上,你要和菲兒親熱點,那裡的狗仔隊是超強陣容的。緋聞只是手段,宣傳費都不用花,大家皆大歡喜。我們最終的目的還是要把觀眾吸引到影院裡去。」
「我不樂意!」路笛說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公眾場合千萬不能這麼肆無忌憚,影迷要倒胃口的。」童姐苦口婆心。
「我樂意!」路笛悶悶地頂嘴。
「我看你是被那個蠢頭蠢腦的醜丫頭帶壞了。這次回去我就給你辦轉校!」
「關她什麼事啊?她那樣挺好!」
「好?好在哪裡?」童姐先跳下車門去辦登機手續,丟下一句,「哼,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
去香港的航班上,路笛把椅背調整到舒適的角度,想打個瞌睡。可腦子卻奇怪地清醒著,「是啊,」他莫名其妙地問自己,「那個小睡包到底好在哪裡啊?」
反正睡不著,他在一張紙上塗鴉了一氣:
她不好看 可是耐看
她不迷人 可是舒服
她不勤快 可是安靜
她不聰明 可是忠厚
她不慇勤 可是仗義
你動心了?不!
你一點點也沒動心?不知道……
新年第一天,也許是昨晚玩得太高興了,瞌睡瘟疫一樣傳遍全班。放眼望去,整個教室宛如秋天收割過後的田野。林Sir吃驚地發現,倒伏的一片中,有一個人直愣愣地坐著,分外醒目。
那個人,居然是哈小茜?!
哈小茜自己也不明白,一個人一張桌子,足夠翻來覆去趴著睡,睡得賊沉。可是她睡不著,一閉眼睛,就有不是問題的問題在腦子裡打轉。要不要打電話給他?要不要謝謝他給了她那麼一份美好意外的新年發現?
她丟紙團,抓鬮兒,在肯定和否定之間膽怯地搖搖擺擺。一會是「打」,筆畫細細的,先天不足的樣子。一會是「不打」,寫得粗粗的,一副賭氣生氣的樣子。
昨晚我貼著後車窗看著他走遠。他走得很堅決,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他從來沒有主動打過電話給我。
也許他不方便接電話,比如正在醞釀情緒入戲,比如和別的女孩在一起。
也許他會誤會我有什麼想法,那哈小茜和朵朵她們還有什麼區別?
算了算了,不打了!
我真的有什麼想法嗎?沒有哦,我才不會做大頭夢呢。昨晚他為我做了那麼多,我怎麼可以連一聲謝謝也不說?
打,還是打吧!先道聲謝,再簡簡單單問聲新年好。如果……如果聽上去他還有興致,就問問他現在在忙什麼,什麼時候再回學校。
課間的時候,哈小茜溜到學校外邊的公用電話,閉著眼睛撥出去那個電話,拚命嚥口水,哎呀哎呀,先說謝謝好像太直白了耶。
對方手機通了,哈小茜搶先道一聲新年好,三個字,聲音跳得像小白兔。
「了不起,追到香港來了!」
怎麼是童姐?
「我想叫路笛聽電話。」哈小茜鼓足了勇氣。
童姐把手機一擱。那邊,路笛正帶著他標籤式的迷迷瞪瞪的微笑,挽著新電影的女主角菲兒擺pose。菲兒主動摟住了路笛的脖子。娛記們轟然叫起來:「啵一個!啵一個!」
菲兒嘟起亮閃閃的嘴唇,迎面而上,一隻腳輕佻地翹起來。閃光燈卡嚓卡嚓,熱火朝天,閃成一片。
童姐滿意地點頭,重新拿起電話:「他不想接電話。哈小茜,我勸你就不要做夢了,沒有一個小姑娘看到路笛不會想入非非。現實一些,不要自尋煩惱!」
哈小茜呆住了。
「十五塊六毛!」胭脂店的老太婆一聲吆喝,她才醒來。
「那麼貴?」她很心痛,掏空了所有口袋,結結巴巴湊了一把零錢交出去。午飯錢沒有了,她也沒了胃口,拖著腳步回校。
「他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晚上,哈小茜又接通了古柯葉的「心理熱線」,「他怎麼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不是他變了,是你變了!」古柯葉乾乾脆脆回答她,「路笛一直是路笛,所謂的『萬人迷』,身邊張牙舞爪的女生太多,對女生有排斥感,一感覺對方有企圖就逃之夭夭。」
「那我變在哪裡啊?」哈小茜追問。
「問問你自己的心吧,12月31號絕對是個分水嶺。」古柯葉弄得又像個小巫婆。
「我和他到底怎麼啦?」哈小茜想來想去,有點沮喪,有點迷惑,還有點委屈,於是在一張紙上信手塗鴉:
和你,只是握握手那種距離
和你,只是喝杯茶那種關係
麻煩你輕輕鬆鬆和我在一起
好讓我有做你朋友的勇氣
第二天,又是一個沉悶的週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午覺醒來,眼鏡不見了。哈小茜慌慌張張在桌上、椅上、地上亂摸一氣。
今天早上起床,她在鏡子裡看見一個打回原形的人,眼皮浮腫,頭髮蓬亂。「奇跡還是沒有延續啊!」她哀歎,把嶄新的隱形眼鏡盒子小心放進了抽屜深處的角落。
「摸什麼?告訴你帥哥不在。」宋頌拖長聲調。
朵朵慢條斯理擦著一副鏡片:「在這裡呢!」
「給我,我要上廁所!」哈小茜懇求著。
「你想讓我替你白擦啊!」朵朵翹起腳,「要不你替我擦鞋吧。」
「不肯?那我扔嘍?」朵朵蘭花指一翹,手一揮。
「幹什麼?」哈小茜撲過去,揪住朵朵的袖管。
「嘿嘿,現在沒人給你撐腰了!」眼鏡轉移到宋頌手裡,鷂子一樣飛出窗外。
「去吧,別憋著,正好撒泡尿照照你的漂亮臉蛋。」兩個人笑得像瘋子。
哈小茜其實近視度數並不高,就是散光厲害,看出去,景物重疊得厲害。她摸到外邊,在窗子下的冬青叢裡找了一會兒,一無所獲。肚子憋得難受,她想還是先解決了內急再回來慢慢找。
沒了眼鏡,哈小茜跟半個瞎子差不多,只能辨認大致的輪廓,腳下難免磕磕絆絆。
一個女生走過來,上下打量她:「你是哈小茜?」
哈小茜點頭:「我眼鏡不見了,你給我指指女廁所的門好不好?」
「我帶你去好了。」她很熱心地攙起哈小茜,走到一個門口,往裡一推,「進去吧。」
「嗨,你也能站著解決?」一個粗粗的嗓音,「刷拉」,爽快的拉鏈聲。
「對不起!」哈小茜狼狽不堪,轉身逃到隔壁,在男生的笑聲中渾身打戰。
那個女生,也是路笛的愛慕者吧?
女生何苦為難女生?
要不是碰上林Sir,哈小茜簡直不知道能不能安全摸回教室。
問明原由後,林Sir很生氣:「太不像話了,我來處理!」
教室裡風平浪靜。哈小茜的桌子上,眼鏡擦得乾乾淨淨,毫髮未傷放在一張攤開的彩色的《明星週刊》上。
「怎麼回事?」林Sir板起『撲克臉』,「你不是說朵朵和宋頌把它扔到外邊去了嗎?」
「誰碰過她眼鏡了!」這兩人一臉無辜,「哈小茜夢遊哦。」
哈小茜沒有出聲。透過透明的鏡片,她清晰地看到路笛被一個美麗女生緊緊摟住脖子,女孩嫣紅的唇貼在他的臉上,看起來那麼登對。
照片裡的那個漂亮男生,包裝得那麼光鮮,眼睛辟里啪啦放著電。看起來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離她那麼那麼遠。那一瞬間,哈小茜不敢相信,路笛真真切切地在她旁邊坐過。
「一點也沒壞嘛。」林Sir在那裡研究著哈小茜的眼鏡。
哈小茜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勉強笑笑:「對不起,是我看錯了!」
「她就喜歡瞎說!」朵朵很氣憤地告狀,「還到處宣傳她怎麼追到大帥哥路笛的,人家只好快點逃掉!」
「我沒有!」哈小茜氣得要命,順手把報紙翻了個面。
「算了,」林Sir擺擺手,「反正他也不來了,有人給他辦轉學了!」
「啊?」朵朵率先慘叫,「路笛再也不來了!」
「這樣也好。」哈小茜戴上眼鏡,重新坐直身體,對自己說,「夢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