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笛坐下了。哈小茜對他笑了笑,可是他面無表情。下意識裡,他對女孩的笑容已經有一種警覺,一種反彈機制了。
走到哪裡,都有女孩像嗡嗡叫的蜜蜂,試圖引他注目,對他展開熱情的甜美的笑顏,讓他卸開一條門縫,然後削尖腦袋鑽進他的世界。她們纏得他頭昏腦漲,無論是粉絲,還是女同學。
在成為明星以前,已經有一件事讓他無法躲避,那就是他的俊秀,像一塊磁鐵,吸引著無法自制的女孩。
她們夢想和他說話,有機會拍拍他,甚至,手牽手走路。最起碼,希望他用那雙黑眼睛看她們一眼。
她們甚至會為了他吵架,牙尖嘴利,就算是「死黨」也照樣翻臉,僅僅是因為路笛無意中多看了誰一眼。
他幾乎是逃出上一個學校的,因為他無意中聽到了自己的一個綽號——「綠顏禍水」在女生圈子裡流傳。他背脊一陣發涼,只有一個悲哀的念頭:逃!
拍戲的機會正好在這個時候撞上門來。慧眼發掘他的經紀人巫童鼓動得他熱血沸騰,他毫不猶豫地暫時休學,接拍了《花兒怒放》這個戲。電影的熱映給他帶來如潮的好評,還有蜂擁而至的「粉絲」。
開始他很享受走到哪裡都被人認出,被人索要簽名的感覺。後來他漸漸發現不對了,這一切好像超出正常人能夠忍受的範圍了。無止無休的尖叫震得他耳膜如風中蘆葦,激動的淚水還有口水沖得他站立不穩,還有強行的擁抱,不擇手段的跟蹤。
有一次他進廁所,突然一個本子頂住他:「路笛,我喜歡你!」他被那個瘋狂的女fans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真想找一個沒人認得的地方安靜地生活或者學習。那天,他無意中碰到哈小茜,她對他渾然不知的樣子讓他突然有了一種衝動:這樣「木知木覺」的女生,也許就能成全他過那種不被打擾的讀書生活吧。
路笛的冷淡讓哈小茜不舒服。她別過頭去,沒半分鐘,又意識模糊,連驚訝都不能抵擋「睡神」的進攻,辛辛苦苦撐著腦袋,眼神開始呆滯了。
路笛用新版十六開本的語文書,在自己的面前擋起一堵大牆,讓那些探究的熱烈眼光紛紛落馬。
哈小茜睡著了。睡夢中她忘掉了新同桌的來臨。睡了一會,也許是脖子酸了,她撥轉頭,臉對著路笛,嘴巴洞開,鼻翼微歙。看著她毫無顧忌的睡相,路笛忽然一陣輕鬆。太好了,還是個瞌睡蟲,一句話也不交換,連沒話找話的麻煩都省了。
他們一個睡覺,一個呆坐,誰都按兵不動。
其實哈小茜睡得並不踏實,時時有一根筋吊著,提醒她保持尺度,不要越界。以前,她百無禁忌,睡著睡著,身體就斜過去,一個人佔了大半個桌子。
有一次古柯葉笑她:「啊哈,你不適合結婚啊。」
「為什麼?」沒有一個女孩聽到這種話會服氣。
「這副睡相,你要另外一個人睡到哪裡去啊?」
哈小茜洩了氣:「算了,還是一個人過吧,我還打呼呢。」
「瞎說什麼呀!」古柯葉連忙安慰,「我爸要是一天不打呼,我媽就一天睡不著。」
當時的古柯葉口不擇言,她難道忘了她媽媽是個聾人?
這節課,哈小茜睡得一點也不舒服。下了課,全班女生都奔向一個方向——路笛。「天!」哈小茜還沒叫出聲,人已經給擠到了牆角。身上的壓力越來越重,頭頂上暗無天日。
「啊!」她不堪忍受,「我要被你們壓扁啦。」
沒人理她,大部分女生都忙著嘿嘿傻笑。
「你能和我握握手嗎?」戴小桔顫悠悠地問。
「可以。」路笛保持著一個新生的禮貌和友好,伸出手去,輕輕觸了觸那個看上去特別矮小的女孩的指尖。
「哦!」戴小桔死死盯著被路笛碰過的指尖,一雙眼睛「鬥起雞」來。
「路笛,還有我,還有我,還有我……」一片吵鬧。
「我以為這裡沒人認得我呢!」路笛輕輕歎氣。
「怎麼會?這裡全是你的『粉絲』!」宋頌叫起來,「你進來的時候,穿著和電影裡一樣的衣服。我們都在咬舌頭,以為自己在做夢!」
「我是來和你們做同學的。」路笛強調。
「太棒了!」巨大的歡呼聲、尖叫聲還有跺腳聲。
哈小茜再次受到不規則的擠壓。
「那、那就是說,你天天和我們在一起了?」寧檬結結巴巴,帶著哭音。
「應該是吧。」路笛轉頭看了她一眼。
「哇——」寧檬被「電」哭了。和偶像一個班級,突如其來的幸運,讓她激動得泣不成聲。
朵朵用尖尖的指甲又掐又擰,這才殺進「重圍」。一靠近路笛,她立刻溫柔似水,聲音裡充滿愛慕:「你喜歡紫色嗎?」
路笛看了她一眼。一個搶眼的女生,那件紫色毛衣隆重而古怪,袖口和門襟綴著長長的毛邊,看起來怪熟悉的。
「看不出來?」朵朵羞答答提示,「就是照著你電影裡的那件做的翻版呀!」
路笛記起了那場戲。配戲的女生長著一雙嚴肅的黑眼睛,還有潔癖。開拍以前,她遞給他一張濕紙巾:「你給我擦擦乾淨!」這句話讓他心裡咯登了一下。正式拍攝時,他嘴唇繃得緊緊的,唯一的感覺就是兩塊球體碰了一下,緊接著就彈開了。
導演後來又要求他們不停地調換角度。他們很配合地一次次輕輕觸碰,飛速彈開,沒有一點感覺。
後來他看到了那些鏡頭,當初那樣麻木的動作,居然剪輯得美輪美奐,讓觀眾看得如醉如癡。
「真會演戲啊!」他對自己說。說不清是誇獎,還是自嘲。
「我喜歡藍色!」他故意挑最普通的說,「你不覺得紫色是一種特別挑人的顏色嗎?」在他眼裡,眼前的女孩太浮誇了,根本壓不住那樣神秘的紫羅蘭色。
可是,怎樣的女孩才合適呢?他腦子裡轉了一圈,把認識的女孩挨個排了個隊,好像沒有一個。
「我數過,你一共換了六套行頭。紫色的最好看,輪下來就是電影一開始的時候,你穿的那件橙色水紋夾克,蹬著滑板在街上亂竄,記得嗎?」朵朵一點也不氣餒地說,「後面配上音樂,『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帥得一塌糊塗!」
「你們更喜歡看我換衣服嗎?」路笛有點失望。
第二部戲封鏡的時候,他跟經紀人巫童提出:「其實我特別想拍殘酷青春的,不是這類只曉得換衣服,一看就假得要死的。」
巫童反問他:「你說,血和漂亮的衣服,哪樣更吸引那些小姑娘?」
童姐不幸言中,他現在只能繼續假模假式地做漂亮的衣服架子。
「你是考到劇組裡去的嗎?」後邊有個男生問他。
「我是在肯德基裡喝可樂,有兩個人搶著上來給我名片,還差點吵起來。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兩家星探公司的,每帶一個人回去就可以拿五十元的提成。」
「哪裡的肯德基?」他們齊刷刷地問。
「淮海路,香港廣場二樓。」路笛爽爽快快和盤托出。
「你們可以到香港廣場排隊去了!」角落裡掙扎著發出一個悶悶的聲音,「這裡要擠出人命來了!」
是哈小茜。
催命也是救命的鈴聲響了,女生們依依難捨。朵朵悻悻地說:「那下節課你給我們簽名哦。」說完,她挽著宋頌走開了。
哈小茜憂心忡忡:「本來這裡跟荒島一樣,現在比Esprit特價場還要擁擠,我怎麼睡覺啊?」
路笛有點抱歉,拿起哈小茜放在桌上的本子,在封皮上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這是我寫得最認真的一次。」
他發覺哈小茜很奇怪地看著。
「有什麼不對嗎?」他又在自己的名字後邊加上「No.1」,「待會兒,她們又把你擠到角落,你什麼機會都沒有了。」
「這是我的新本子啊!」她略帶責備,同時把他桌面上的一個本子拿過來,端端正正寫下自己的名字。
路笛湊過來看:「哈……小……茜!我總算知道你名字了!」
「給你哦!」哈小茜扔給他。路笛一看,哭笑不得,正是她的本子,上面簽著他的名字。成名後,這還是第一次,簽名被當做垃圾一樣地扔掉。
校園的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路笛來了,就在高一(六)班!」快放學的時候,教室外面已經堵滿了來要求簽名的女生,還有看熱鬧的男生。
可憐的路笛,唇乾舌燥。這一天,他幾乎回答了十萬個為什麼的問題,簽了好幾百本本子。
人群繼續發酵一樣膨脹,教室裡裡外外都黑壓壓的,場面火爆到失控。比影迷見面會還要糟糕,因為沒有膀大腰圓的保鏢在關鍵時候堵起人牆,讓他奪路逃走。
路笛胃疼起來,字歪歪扭扭。環顧四周,一張張亢奮的、窺探的、癡迷的臉,這中間只有一張稍微正常的臉。
就是那個對他比較木知木覺的同桌哈小茜。
「我上當了!」他衝著她喊,「我以為這裡的女生都像你一樣只會讀書不會『追星』,我才來的。」
「什麼?」朵朵白了她一眼,「豬才像她呢!」
「結束了好嗎?我胃不舒服。明天,明天我保證給你們簽。」路笛額頭在冒汗,嘶嘶倒吸著冷氣。
「最後一個,就最後一個!」在這樣的懇求下,本子、書、照片、卡片,還有橡皮,源源不斷湧上來。路笛高大的身體越彎越低,像一隻可憐的大蝦。
可是他沒有抵抗,麻木地塗抹著名字。童姐的話一句一句砸在他心上:「對待『粉絲』要忍耐忍耐再忍耐。記住,花邊新聞可能會錦上添花,負面新聞就有可能置你於死地。」
「夠了!」一直旁觀的哈小茜奮力爬上桌子,先踩退了把手死死撐在那裡不肯撤退的朵朵和宋頌。她們看了一眼又一眼,怎麼也看不夠。他完美的眉毛、完美的鼻子、眼睛、嘴巴,比電影和碟片裡更加Handsome。
「你們還有沒有人性啊?人家現在胃疼得要命,快撐不住了!」哈小茜喊著叫著,臉上一陣尖利的疼痛。朵朵和宋頌一起撲上來又抓又罵:「瘋婆子!」
哈小茜好像變了一個人,非但沒有給嚇退,反而放開喉嚨叫:「要簽名是不是,一個個排好隊,我來替你們簽!」
親愛的古柯葉好像就在身邊,她目光閃閃盯著自己說:「要是有人欺負你,不要逆來順受。大不了打上一架,人家下次就不敢欺負你了!創可貼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路笛乘機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出去:我被圍困,help!
不到十分鐘,童姐十萬火急地趕到了。她帶著鎮靜的微笑,一路撒著路笛的照片。人群朝兩邊散開,兩個強壯的男人半抱半拖著路笛離開教室。
朵朵搶到一張,正是路笛穿蘇格蘭服飾的那張。
「哇,路笛和我穿一樣的裙子耶!」她得意地叫起來。
這句話鑽進路笛的耳朵,分外刺耳,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哈,我真的成了『嘔像』!」說完,他一頭扎進童姐緊急遞上來的塑料袋,吐得昏天黑地。
車子慢慢開在校園裡,一路有人啪啪啪拍車窗,喊著路笛,生離死別一樣。路笛虛弱地抬起眼皮,眼睛慢慢睜大。不遠處,哈小茜僵持在自行車上,被一群怒氣沖沖的人扳住了車龍頭,勾住了輪胎,還有人指指戳戳。
「她們瘋了,會吃了她的!」路笛呻吟一聲,「讓我下去!」
「你瘋了?我們好不容易把你『搶救』出來。」童姐加大油門,「這裡不是野蠻女生,就是那種呆呆的丫頭。算了,我幫你再找一所新學校。」
「不!」路笛撲到後車窗,眼睜睜地看著哈小茜被她們拉下車子,摔在地上。他幾乎看見她流下眼淚,和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混蛋!」他一拳捶在自己胃上,仰面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