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小茜一直把古柯葉送到外灘的擺渡口。她們額頭頂著額頭,古柯葉說:「親愛的同桌,祝福你找到一個像鬧鐘一樣隨時上好發條,像醫生一樣能在關鍵時刻照準部位把你扎醒,然後又像古天樂一樣暴帥……不行不行,我得另外想一個。哦,那天送你上學的帥哥看上去不錯,那就祝你找到一個像他一樣帥呆的新同桌。哇,帥哥最能醒神了。」
「他帥嗎?」哈小茜努力搜索著那天的記憶,可是一片混沌。
站得遠遠的,古柯葉往票箱投擺渡牌子。綠色的塑料牌在空中劃過輕飄飄的一道弧線,精確無誤跌進箱子。
「啊哈!」古柯葉歡呼著衝過檢票口,轉身對哈小茜清脆地宣佈,「我的預言會靈驗的!」
「謝謝!」此刻,笨嘴笨舌的哈小茜什麼也不會說了。她由衷地感激世界上還有謝謝這個詞語,讓她能夠這樣濃縮、這樣簡潔地表達她對親愛的古柯葉的全部情感。
來了一輪新鮮的太陽
古柯葉走了,哈小茜的旁邊空了,比旁邊更空空落落的是她的心。
幾乎每個晚上,她都要和古柯葉通電話。她打電話的時候,外婆就在旁邊一直盯著她。哈小茜一句接不上一句,腦子裡和外婆一起算著時間,一分鐘多少錢,又過一分鐘多少錢,下個月的時候,外婆又該拿著話費詳單大罵一氣了。
「唉,」哈小茜不好意思地說,「就這樣吧,我們明天再聊。」
「再說說啊!我在新學校都快悶死了。同桌是個『傻大個兒』,說英語的時候舌頭捲得高高的,我一聽就要吐哦……」
「哦。」
「你呢,現在誰跟你同桌啊?」
「還沒安排。」外婆好不容易轉身,哈小茜趕緊低聲說,「真不能再聊的啦,我外婆的臉拉成馬臉啦。」
「哦哦哦。」古柯葉恍然大悟地說,「我打給你!」
「明天吧。」哈小茜說,「我得把衣服洗掉。晚上還有寫不完的作業。」
「你媽呢?」古柯葉問,「她不管你呀?」
「我媽天天上深夜班,我自己能幹就多幹點啦。」
「乖囡囡。」古柯葉掛了電話,「明天我打給你,我們好好說個夠。」
「好哦。」其實哈小茜不願意掛電話,她還有好多話想對古柯葉說,想告訴她沒有人願意做自己的同桌,哪怕是班級裡最最醜的男生。大家都怕沾上「瞌睡蟲」,沒完沒了地打哈欠,神志不清醒,耽誤讀書。還想告訴她自己正在「享受」著空前的孤獨,整天埋頭大睡,拚命打哈欠,乘機流出真真假假的眼淚。
哈小茜想問她哪裡再能找這樣一個「旁邊」,像上足弦的鬧鐘一樣不屈不撓,像強勁薄荷糖一樣強力醒神,像抱枕一樣柔軟可以倚靠。
唉,一個糊里糊塗的女生,成績中不溜秋,反應比別人都慢三拍,又被其他女生排擠在外邊,生活還能有什麼別樣的色彩,新鮮的指望?
把這些傷心的念頭堵在心窩,哈小茜端著衣服進了衛生間。
外婆從廚房裡探出頭來:「什麼事情天天電話講個沒完?小姑娘家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用用腦子!」
外婆都想哪裡去了?哈小茜的臉紅了,連辯駁的勇氣都失去了,低下頭專心地搓著衣服。
「領口,袖口,用點力!洗衣服不是揉棉花。加加加,我們家洗衣粉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外婆沒一點兒好氣。
哈小茜只願自己的聽覺失靈才好。
媽媽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正在房間裡做功課的哈小茜聽到媽媽用抱歉的聲音對外婆說:「單位又加班,你辛苦了。」
外婆古板地說:「醬油都漲價了,才買的米不是新米,要去換。」
「小茜爸爸呢?」
「你都不知道我哪裡知道?」外婆說,「他還天天跟我請假報到不成?」
媽媽不敢說話了。
哈小茜走到媽媽身邊,悄悄說:「飯菜都在電飯鍋裡,你吃了我來替你洗碗,你先洗澡吧。」
媽媽拍拍她的頭:「哪要你做事?功課好好地做媽媽就開心了。」
媽媽好像很餓,吃起飯來狼吞虎嚥。小茜有種說不上來的心痛。都說女人是要讓人疼的,在這個世界上,媽媽好像就只有自己來疼了。所以比起來,自己比媽媽還要強,因為還有古柯葉疼。
沒等到明天,古柯葉的電話又來了:「哎,我忘了說了,我同時入選女籃和模特隊!」
「真的假的?!」小茜說,「你總是最棒的,哪像我。」
「啊哈,每個女孩都是天使。你要頂住,一定會有人拯救你。要知道,睡美人也足足睡了幾百年才等到她的王子。耐心點,奇跡會發生的。你的生活會改變的。」
很久以後哈小茜才明白,這個好友真是字字珠璣。
新生活的開始沒有任何預兆。
那是一個星期二。
哈小茜平生最討厭星期二,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的日子,最最讓人覺得前路漫漫。讀書的生活好像沒有裂口,天天一樣的作息,課堂灰濛濛的,老師講課的聲音沒有一丁點兒激情。這樣的日子,你不會期待有任何意外的事情發生。
忽然,一輪新鮮的太陽跳進大家的眼簾,照亮了灰濛濛的課堂。
路笛來了。
路笛就在那時候走進了教室。
他挺拔地站在那裡,米白色襯衫,罩著咖啡色的小雞心領背心,劉海裡有幾絲閃亮的淺棕色,眼睛裡的光芒掩也掩不住,和電影裡的打扮一模一樣。
尖叫壓在嗓子眼,女生們用拳頭堵住嘴。誰都認出來了,他就是《花兒怒放》裡以真名出演的男主角,那個酷似仔仔的帥哥。
電影裡,路笛睫毛濃密,多半安靜地垂著,像被垂柳覆蓋的池塘。倏忽抬起頭來,嘩,像一道閃電劃過女孩們跳得顫巍巍的心房。
林Sir很平靜地介紹:「路笛,以後就是你們的同學了。」
路笛微微欠欠身,表示「請多關照」,眼睛卻在教室裡掃來掃去。
「這樣,你坐在……」林Sir眼睛忽然睜大,因為班裡形勢大變,全體女生幾乎清一色成了「單人座」,也不知什麼時候移形換位的,神速得要命。
那天,正好有一組男生被學校抽出去排練廣播體操,準備參加市運會,整整空了十幾個位置,老天真是有眼。
「呃——」林Sir順勢拐了個彎,慷慨地說,「你自己挑個位置坐下吧。」
像會蕩鞦韆的小松鼠,路笛的眼睛掃視了一圈。他走下講台。空氣有一剎那的靜止,「咚、咚、咚,」只有路笛的腳步聲和女孩們的心跳聲,一應一和。
朵朵目不轉睛,暫停呼吸。宋頌垂下臉,暗自祈禱。戴小桔拚命咧嘴笑著。寧檬則在擰自己的臉,因為實在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餘下的像丟丟這樣的矮個子男生,他們在竊笑,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
路笛沒有停下來,腳步一直深入到教室底部。他輕輕拉開凳子。「呼——」旁邊的那個幸運兒用一聲悠長的呼嚕表示了歡迎。
「哈小茜!」林Sir有點忍無可忍。
路笛飛快地用食指按住嘴唇,做了一個「噓,別出聲」的動作,然後慢慢地,幾乎溫柔地落了座。
林Sir果然不出聲了。這個哈小茜,讓她就地「臥倒犧牲」還小點呢。原來有古柯葉照顧著,她還能維持點清醒。自從落了單,她瞌睡得簡直不成樣子。一打哈欠就綿綿不絕,飛快地傳染全班,連她都不能倖免,寫著寫著板書,粉筆就打滑。
每當想對這個女生「痛下殺手」,林Sir總會想起哈小茜那篇作文:「對我來說,睡覺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因為可以忘記一切煩惱徹底沉淪。」她的鐵石心腸就會莫名地輕輕一顫。
唉,既然哈小茜能夠做到不遲到,成績也在中游線附近遊蕩,對這個女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朵朵快要哭了。路笛居然主動「投靠」教室死角那個「瞌睡蟲」,對像她那樣的漂亮女生熟視無睹。她感覺從來沒有過的恥辱,還有惱恨!
哈小茜突然抬頭,眼睛半開半閉。
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定在她身邊。大片的陽光不由分說兜頭把他罩住,那個人就像巧克力一樣被融化掉了,只剩一層薄薄的金箔,又脆又亮,好像用手指一捅,就會留下一個洞。
她懵懵懂懂,手指真的戳過去。哇,熱熱的,還有彈性。
影子開口了:「呵呵,你不是說要有第二回就認得我了嗎?現在我是你同桌了!」
觸電一樣,哈小茜飛快地縮回手指,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她急忙抹了一點薄荷精油,然後帶著百分之百的清醒上下打量從天而降的新同桌。
天呀天呀,她喘不過氣來了!古柯葉這個「小巫婆」,她……她說的話居然靈驗了。
眼前分明是那天讓她搭車的那個男生。記憶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當以前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真真切切地落到你面前時,好像有一種天然的感覺,讓你確定並且固定住這個突然清晰起來的事物。
「我可以坐下來嗎?」他笑得魅力四射。
「哦!」在無數帶刺的眼神裡,哈小茜慌慌張張拉開她旁邊的椅子。
等了一會兒,路笛沒有坐下來,而是皺起了好看的眉毛:「抹布借我一下。」
「我每天都擦的!」哈小茜大聲爭辯。
每天進教室,她先要擦乾淨的就是旁邊的一半桌面和椅子,好像古柯葉還會來坐一樣。
「那這塊黑糊糊的是什麼?」
哈小茜心裡說:「哪裡是黑糊糊的嘛?」
今年愚人節,古柯葉悄悄在她椅子上粘了一塊口香糖。她毫無防備地坐下來。
古柯葉高興地跳起來:「哈,你上當了!太好了,你的好運氣要來了。」
後來不管怎麼擦總有塊淺淺的灰印。古柯葉要拿小刀刮,哈小茜說:「算了,看見它就會想到我是有好運的人呢。」
哈小茜把兩把椅子交換了一下,不聲不響地把自己的好運墊在屁股底下。
真是個挑剔的傢伙!她暗暗嘀咕。不過看看他一塵不染的襯衫領子,身上的衣服散發出陣陣香噴噴的太陽味道,她也就很快釋然了。
「拍什麼馬屁!」宋頌說話帶刺,看看朵朵。美女眼淚汪汪的。
林Sir在前面看到交換的一幕,路笛就那樣毫不客氣地佔了乾淨椅子,真不像個大氣的男生。林Sir看他有點不順眼了,一上來,第一個問題就甩給路笛:「今天我們講周瘦鵑的作品。你們先不要打開課本,我先提一個很常識的問題,他是什麼文學流派的代表人物?呃,我們請新同學來回答怎麼樣?」
路笛猝不及防,站起來,腦子一片空白。
哈小茜望望他,搖著椅背反覆哼一段很短促的旋律。路笛聽得耳熟,是《包青天》裡的插曲《新鴛鴦蝴蝶夢》。
「新鴛鴦蝴蝶!」他脫口而出。
「差不多,是鴛鴦蝴蝶派!」林Sir讓他坐下。喔,這個男生,本來以為是繡花枕頭,看來肚子裡還有點「貨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