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盥洗室裡空蕩蕩的,哈小茜摘下眼鏡,擰開了龍頭,撩了幾捧水沖了沖臉,濕淋淋地抬起頭。她看見鏡子裡有一張女海盜的臉,眼睛冷酷地瞇著,一條觸目驚心的長長的抓痕,從左臉顴骨一直蜿蜒到下巴,嘴巴咧著。
啪嗒,一個輕微的聲響。
「看看這張臉,真的好恐怖。」朵朵突然在她身後冒出來,手裡舉著一台小巧的數碼相機,透過取景框注視著她。
「我會不惜工本費打印出來的!」朵朵欣賞著機器裡定格下來的畫面。
哈小茜抖了一抖:「你想幹什麼?」
「要是他看見了,會不會做噩夢呢?」朵朵嘖著嘴巴搖著頭,「『恐龍』中的『恐龍』啊!你最好給我遠離他。」
「隨便你!」哈小茜用手擄了一把臉,吐了口口水,一臉無所謂和自暴自棄。
「那就等著瞧!」朵朵嫣然一笑,「我改主意了,想想看,如果把你這張嘴臉登在《明星週報》上,標題寫上《花兒怒放——路笛女友最新曝光》,他就該由偶像變『嘔像』嘍。」
砰!盥洗室的門被朵朵甩得震天響。空氣綢子一樣抖動起來。哈小茜耳朵邊一陣嗡嗡聲過後,隨手要去拿水池邊上的眼鏡。
眼鏡不見了,它兩腳朝天,鏡片已經與堅硬的地磚「親密接觸」了。
哈小茜深一腳淺一腳在路上走。透過右眼鏡片上不規則的裂縫看出去,整個世界像一隻大大的蜘蛛網。自行車兩個車胎全給她們踩爆了,只好扔在車棚裡,明天再說。
眼鏡是捱不過去的,一定要弄好。她搜集身上零零散散的錢,總共不超出三十元。她在一家小眼鏡店前兜了一會兒圈子,進去就說:「我要最便宜的鏡片。」
哈小茜抱著書包等那個師傅磨鏡片,好像只打了一個短短的瞌睡,天就黑了。修好的眼鏡擱在玻璃櫃檯上,一隻鏡腳懸空著,有點跛腳的樣子。
沒有辦法,新配的那個鏡片不是超薄,所以好重。哈小茜試戴了,鏡架老是往左邊傾。
「我勸你還是再配一塊超薄的,」老師傅好心勸她,「要不真沒法戴。」
「暫時也只好這樣了。」她歎口氣。
一路上,鏡架歪歪斜斜,她只好一直用左手托著鏡架。要不,她的臉看上去就是歪的。
「這樣下去不行,得問家裡要錢。」
哈小茜沮喪地回家。只有廚房亮著暗幽幽的小燈。她往廚房望了望,外婆揮舞著鍋鏟,灶台上放著一盆等待下鍋的老豆腐。
「外婆!」哈小茜怯怯地叫了一聲。
外婆是家裡的「老太后」,一把手,回家一定要記得第一個向她請安,不然她要大發雷霆,罵得你耳朵褪三層皮。老媽是她手裡的糯米糰子,被她隨便拿捏,從小聽話一直到現在。而老爸因為家裡是三兄弟,按照當地人的習俗,做了倒插門的女婿。以前住沒有煤衛的老房子,老爸天天要負責倒痰盂。
「鬼叫啊!」外婆回過頭來,「叫起來像隻貓,飯都白給你吃了!」
「手脫臼了,眼鏡不曉得扶扶正?」
哈小茜心一橫,索性說出口去:「我眼鏡壞了,要重配,只要一片超薄片。」
說完,她屏氣,準備承受一連串慍怒的責問。沒想只有一聲冷笑。
外婆啪地關掉煤氣灶,推著她往客廳走:「喂喂,下崗的朋友,繳錢的生意來啦,你來擺平你的寶貝女兒,我老太婆是擺不平了。我沒鈔票,你們總共交給我多少鈔票?老了老了,我用不著你們一分鈔票,還要倒貼鈔票。我上輩子作孽哦,攤到你這種沒本事的女婿,現在連每個月可憐的工資也保不住,回來吃我的老米飯……」
在外婆一連串「鈔票、鈔票、鈔票」的責罵中,頭昏腦漲的哈小茜被連推帶搡進了客廳。
客廳裡黑漆漆的,角落裡煙頭的火光一閃一閃。
「爸——」哈小茜叫了一聲。
外婆開了檯燈:「啊喲,派頭大得抽上中華了。」
「人家送的。」老爸甕聲甕氣。
「這種人情我也會做。送兩包煙,講兩句軟話,再落幾滴眼淚。你就受不了了,胸脯拍得乓乓響,爭著搶著要下崗。」
「媽——」老爸有點委屈,「人家和老公剛剛離婚,一個人帶個小孩,日子比我苦。」
「噢,你自己沒有老婆小孩啊,你怎麼去心痛別人家的女人?」
老爸把煙摁了,忍氣吞聲,對哈小茜笑笑,盡量平靜地吩咐女兒:「洗手,吃飯。」
桌上只有青菜豆腐湯、拌海帶,老爸到廚房端了一碗五香爆魚。
外婆劈手奪下來:「這是留給我女兒吃的,她還在為鈔票加班呢。」
「我不吃就是了,我給我女兒吃!」老爸聲音也響了。
「吃吃吃!」外婆沒好氣把碗一丟,「有你這種爹,生得出什麼好貨色!一天到晚只曉得睡睡睡,像豬。」她返身進廚房,又甩出一句,「喂豬玀還好賣鈔票呢。」
老爸夾了一塊最大的爆魚給哈小茜:「吃!」
哈小茜筷子在碗裡撥來撥去,肚子在咕咕叫,卻一點沒了吃飯的心情。
「臉上怎麼回事?」老爸抬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看。
想起了朵朵她們,還有外婆,一顆眼淚砸進飯碗:「爸,我是不是好討人厭?」
「胡說。」老爸說,「這種話爸爸可不愛聽。」
「你下崗了?」
「是啊!」爸爸長長地歎息一聲,「這些天都在外面拚命地找事做,所以沒多少時間陪你和你媽。」
「會找到的。」哈小茜鼓勵老爸說,「沒找到就省一些,沒事。」
老爸欣慰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他眼睛定住了,伸出手來抬起女兒的下巴:「在學校跟人打架了?」
「沒有!」
「能忍就忍吧。」爸爸歎氣。
「嗯。」哈小茜乖巧地點頭。
晚上,趁外婆洗澡,哈小茜忍不住給古柯葉打電話:「被你說中了,來了個新同桌,就是你看到過的那個男生。他居然就是那個演《花兒怒放》的路笛。」
「哇!「古柯葉在那邊跳起來,「太好了,天天大飽眼福。」
「好什麼呀,」哈小茜撫摸著臉上的抓痕,「跟你不好比!」
「啊哈?」
「你還能罩著我,讓我安心睡覺。這人來了一天,就天下大亂。」
「怎麼說?」
「我和她們打了一架。」哈小茜把白天的事情全倒出來了,最後大歎了一口氣說,「唉,我到現在也沒想通,他怎麼會挑我做同桌?」
「事實證明他有眼光,沒有白白選中你。關鍵時候,還不是你出馬罩著他?」古柯葉拍掌叫好。
「她們把我推倒在地上。朵朵警告我說,只要他做我同桌一天,我就是全體女生的『公敵』。」
「她有病!喜歡什麼就要獨佔什麼?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和她撞衫,她趁體育課的時候把我那條裙子剪了一個洞?別理她。就和帥哥坐在一起,還要搞好關係,活活氣死她們!」
「哦——但願他被嚇退了,明天不會來了,」哈小茜疲倦地打了個哈欠,「我還是情願一個人坐。」
「我打賭,這個路笛,你想推也推不掉嘍……」
「喂,閒話少講點!你老爸沒工作了,我付不起電話費的!」沒想到外婆這麼快就洗完,連煤氣費也要一起省啦?
爸爸忍無可忍:「你有完沒完?是不是要全世界都知道?」
家裡硝煙又起。
古柯葉一聽趕緊說:「我打過來!」
「不用了。」哈小茜惶惶的。
「啊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古柯葉掛了電話。
那邊外婆大叫大嚷:「你有本事拿一萬兩萬鈔票回來給我看!」
「你等著!」爸爸拍了一下桌子。
哈小茜嚇一跳。
爸爸進屋來,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明天去把鏡片配了。」
哈小茜覺得好抱歉。那是爸爸一個月的煙錢,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
驚天動地兩下鐵門響,爸爸和外婆都不見了。哈小茜哭著給在公交公司做調度的媽媽打電話。
媽媽默默歎氣:「我知道了。你把門關好,先睡吧。讓爸爸出去散散心,外婆肯定到姨婆那裡訴苦去了。你姨婆陪她搓兩副麻將,輸給她個十塊八塊的就沒事了。」
做完所有的作業就睡覺,已經快十二點了。半夢半醒中,哈小茜覺得自己像一條擱淺的魚,眼睛努力地一開一閉,一閉一開。
踢踢踏踏,客廳裡好像有一群人的腳步聲雜亂無章地來來回回。不一會兒,動靜越來越響,越聽越真切,又是搬凳子拖桌子,蹭得地板刺啦刺啦呻吟。半夜三更,聽起來心驚肉跳。
夢是一個口袋,想像一下當你被包裹得好好的,突然間刺啦一下被刺破的感覺吧。
剎那心驚,彷彿一條魚被激浪沖出水面,不能呼吸,猛烈反彈。
哈小茜醒了,猛地坐起來,喉嚨像被箍住了,想喊,卻發不出聲音。
爸爸突然敲她房門:「吵醒你了?是幾個朋友,準備來幾圈麻將。你只管睡好了。」
膝蓋停止了抖動,心跳變得勻速。哈小茜拍拍胸口,嘩地重新倒在床上。
外頭怎麼有幾個粗嘎嘎的男人聲音在吆喝——
「一二三,起!」
「後邊的抬高一點!」
「當心屏幕,劃破賣不出好價錢了!」
這架勢,哪像玩麻將,倒像拆家當。
一個人凶巴巴插進來說:「冰箱裡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統統給我倒出來!」
「我自己來!」爸爸急急說著,一陣窸窸窣窣,全是包裝紙的聲音。
哈小茜有種不好的預感,在她心頭越壓越重。她使勁嚥了口唾沫,三下兩下套好衣褲,用手指拉了拉亂糟糟的頭髮,然後赤著腳挪到門口,悄悄推開門。
哈小茜的眼睛一下放大了。客廳裡一片兵荒馬亂、人仰馬翻,立櫃空調已經五花大綁,幾個不認識的陌生男人正又推又抬。
北面牆角的冰箱已經移開,一個男人正趴在底盤旁邊穿繩子。靠近牆角線的地方,那台松下彩電擱在地上。
哈小茜的心跳到喉嚨口。
「爸!」她尖叫。
一隻大手摀住她的嘴。爸爸紅著眼睛,滿身酒氣:「對不起!那一把我以為我會贏。唉,我看走眼了,曼聯居然在最後一分鐘踢進自家門口一個烏龍球!」
哈小茜滿臉驚恐。爸爸平時偶爾玩一兩把足球彩票,沒想到他今晚居然孤注一擲去賭球。他身無分文(家裡的現金全給外婆攥在手心裡),就拿家裡的電器做了賭注。
爸爸喘著粗氣。他的樣子,好像就是哈小茜背得滾瓜爛熟的兩句課文:「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可那是多麼可怕的一記爆發啊!
那幫賭徒手腳麻利,龍捲風一樣刮走了彩電、冰箱、空調。
「老太婆會和我拚命的!」爸爸草草收拾了幾件衣服,「這些年,我活得太窩囊了,被你外婆管頭管腳。」
爸爸提著包,過來抱抱女兒:「這樣也好,逼著我出去闖一闖。爸爸到廣州去找朋友,沒事的,叫你媽媽放心。我一安定下來就會打電話回家。」
哈小茜靠在爸爸胸口,腦子一片空白,淚水像瀑布一樣衝出眼眶。
「等我把這個窟窿填上,不,等我有能力讓你們母女過上好日子,我會回來的!」爸爸走到門口穿鞋子。
「等等!」哈小茜飛奔回房拿出那張紙幣,硬塞進爸爸的口袋。
爸爸臉色大變,狠狠呸自己一口,粗暴地把錢甩出來:「我是個混蛋!」
哈小茜嗚咽著坐在地板上,生平第一次對著爸爸的背影喊:「我恨你!」
爸爸的背影僵硬了一下,但是他沒有回頭。
外婆回來的時候,只看到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眼淚已經流乾的哈小茜。她第一個反應是去打110。哈小茜從地上彈起來,猛地按住了電話。
「作死啊!」外婆說,「怎麼回事你快說!」
哈小茜用盡全身力氣喊道:「我沒有爸爸了。這下,你可以開心啦!」
一夜無眠。上完夜班的媽媽一大清早就趕了回來,心疼地摸了摸哈小茜受傷的臉。不過她已經沒有力氣問那麼多了。她給女兒做了蛋炒飯,看著她一口一口吃下去。她拚命地做著這些事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說。外婆也什麼都沒有說。但是哈小茜知道,等她離家之後,媽媽和外婆之間會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爭。
她昏昏沉沉地走在路上,任那副眼鏡歪著。她已經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看上去有多麼糟糕。眼睜睜地看著102路車過去了,100路車也過去了。滿車廂的人讓她眼花繚亂,她不想和他們爭,也沒有力氣和他們爭,她索性慢慢地走著去上學。
遲到,當然是遲到。
挨罵,當然是挨罵。
身邊的座位是空的。那個大明星沒有來上課。不過這也正常,上課對他而言不過是形式而已。而且,這些對於哈小茜來講已經微不足道了。她腦子裡想到的只是爸爸。爸爸會去哪裡?爸爸何時才會回來?爸爸到底還會不會回來?
下午快上課的時候,路笛敲窗。哈小茜給他開了教室後門。他的腿好長,蹬著漂亮的「NIKE戰靴」。
剛坐下,他就問哈小茜:「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你最好離我遠點。」哈小茜木木地說,「你是個倒霉蛋,誰遇到你誰倒霉!」
「要是所有的女生都像你這麼想該有多好!」路笛一面說一面齜牙咧嘴。
「你又怎麼了?」哈小茜感覺出路笛有點不對勁。
路笛朝他做一個禁聲的手勢,低聲說:「上學路上躲記者,還有兩個不要命的女生,把腳扭了,當時疼得都不能呼吸了,所以才會曠課。」
「現在好些沒?」
「沒。」路笛說,「那些醫生,越治越痛。」他慢慢撩起褲腳管。哈小茜倒吸一口氣。路笛的左腳踝腫得像饅頭。
「我倒認識個好醫生。是我好朋友的爸爸,你可以去試一下。就是遠了點,在浦東那邊呢。」哈小茜好心建議。
「你陪我去?」路笛滿懷期待地看著她。
哈小茜沒法拒絕那麼期待的眼光,只好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