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沒有明白,」蛤蟆說了下去,「我這匹優秀的馬的品種比你們所有的馬都好。它的血統可高了,對,是部分的血統,當然不是你看見的那一部分,是另外一部分。在他的極盛期這馬得過駿馬獎,那是你見到他以前的事。但是,你只要對馬有幾分內行,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個明白了。不,賣馬是連想都不能想的事。不過,倒也一樣,你打算出多少錢買我這匹年輕漂亮的馬呢?」
吉普賽人觀察了那馬一下,同樣仔細地觀察了蛤蟆一下,又回頭望了望馬。「一先令一條腿。」他簡短地說完就掉頭去抽煙,有點不安地瞪著那遼闊的世界。
「一先令一條腿?」蛤蟆叫了起來:「你要是喜歡的話我得花點時間算一算,看一共是多少。」他從馬背上爬了下來,讓馬去吃草,自己到吉普賽人身邊坐下,用手指頭算算術。最後他說了:「一先令一條腿?那就是整整四先令,沒有多的?啊?不行,我可不能夠考慮四先令就賣掉我這匹年輕漂亮的馬。」
「好了,」吉普賽人說,「我來告訴你我怎麼做吧。我給你五先令,那已經比這畜生值的價高出了三先令六便士,這是我最後的價。」
蛤蟆坐了下來,深沉地思考了很久。他餓了,身無半文,還不知道到家有多遠,而敵人也可能在找他。對處於這種環境的人,五個先令非常可能像一大筆錢。可從另一面看,一匹馬只賣這個價又似乎太少。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馬並沒有費他一個錢,因此他得到的錢全是白撿的。最後,他堅決地說:「聽著,吉普賽人!我來告訴你我們怎麼辦,這是我最後的價。你給我六先令六便士,要現金;還有一條,給我一頓早飯,盡我吃夠——當然,只吃一頓。就從你那鐵鍋裡舀,那裡面散出的是那麼刺激人的、美妙的香味。我的回報是:把我這精神抖擻的年輕的馬給你,他身上漂亮的鞍和裝飾品也白送。你要覺得這條件還不行你就說,那我就走人。我知道這附近就有一個人,他想買我這匹馬已經好幾年了。」
吉普賽人很可怕地嘟噥了幾聲,宣佈他如果多做幾筆這樣的生意就要破產了。但最後他還是從褲子口袋裡拽出了一個骯髒的帆布口袋,數出了六先令六便士,遞到蛤蟆爪子裡,然後在大篷車裡消失了片刻,取來了一個大鐵盤、刀子、叉子和匙子。他把鐵鍋一歪,那光華燦爛、熱氣騰騰、肥美豐富的燒肉就咕嘟咕嘟進了盤子。那可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燒肉了,很像是鷓鴣加錦雞加小雞加野兔加家兔加孔雀加珍珠雞還加一兩味別的東西。蛤蟆把盤子放到膝蓋上,幾乎哭了出來,然後就塞,塞,塞,不斷地要求添加。吉普賽人倒不吝嗇。蛤蟆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就沒有吃過更美味的飯。
蛤蟆不花錢吃燒肉吃到肚子脹到自己認為的最大限度,站起身子向吉普賽人道了別,也跟馬動情地告了別。熟悉那河的吉普賽人指示了他往什麼路走,他便興高采烈地重新開始了行程。
跟一個小時以前相比他此刻成了個完全不同的蛤蟆。太陽明亮地照著,濕衣服快干了,口袋裡有了錢,距離家、朋友和安全也越來越近了。而最重要也是最美好的是,他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營養豐富的、豐盛紮實的飯,感到自己個兒大了,有力氣了,無憂無慮了,有自信了。
他快活地走著,想著他的冒險與逃脫:他總能在似乎山窮水盡時想出辦法跑掉。於是驕傲與自滿便在他心裡膨脹起來。「呵,呵,」他下巴翹得老高地走著,對自己說,「我是個多麼聰明的蛤蟆呀!世界上絕對沒有誰能比得上我!我的敵人把我關進牢裡,有衛兵保衛,有牢頭日夜看守,可我全憑聰明和勇敢從他們當中走了出來。他們開了機車、派了警察、拿了手槍來追我,可我對他們打個響指,哈哈大笑著就消失到天上去了。我倒了霉,給一個心眼兒黑身子胖的女人扔到了運河裡。那又怎麼樣?我游上了岸,拉了她的馬,勝利地騎走了,拿馬賣了整整一口袋錢,外加一頓美味的早餐!呵!呵!我是英俊、成功、人見人愛的蛤蟆!」他的自滿大大膨脹,一邊走著誇自己一邊寫了一首歌,還放開喉嚨大唱起來,儘管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聽。那似乎是動物所寫出的歌裡最自鳴得意的了:
世人崇拜過偉大的英雄,
英雄們記錄在歷史書中,
可從沒有英雄能夠永存,
跟蛤蟆不朽的聲名相同!
牛津的學者腦瓜兒很靈,
該知道的他們全都能行,
可他們肚子裡的全部學問,
比不上我蛤蟆一半兒本領。
動物們在方舟裡坐著哭啼,
淚珠兒像洪水奔流不息。
是誰在大叫:「前面是陸地。」
是蛤蟆先生給他們的鼓勵!
部隊的將士全舉手致敬,
當他們沿大道整隊行進,
向國王還是向吉青納將軍?
啊,原來是向蛤蟆先生!
女王陛下跟陪伴她的貴人,
大家坐在窗前忙碌著縫紉。
女王叫道:『看呀,他多麼英俊?』
貴人們回答:『是蛤蟆先生。』
這樣的作品還有許多,但是自滿得可怕,無法照抄,而這一類還是較為溫和的。
他一邊走一邊唱,一邊唱一邊走,每一分鐘都變得更加自滿。但是他的自滿隨即摔了觔斗。他在籬路叢裡走了幾里之後,上了公路。沿著公路一眼望去,看見迎面來了一個小點,那小點隨即變成了黑點,再又變成了一團,然後成了一個很熟悉的東西。一兩聲喇叭聲傳入了他的耳朵,這熟悉不過的聲音讓他興奮不已。
「這才像話!」激動的蛤蟆說,「又回到真正的生活了,又回到我離開了這麼久的了不起的世界了!我要歡迎他們,玩車輪的弟兄們,我要給他們吹一個故事,一個到目前為止極為成功的故事。他們當然會讓我搭車,那我就再給他們講一點,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坐汽車直達蛤蟆大院呢!那我在狗獾眼裡就成了人物了!」
他很自信地走到路當中去歡迎汽車。汽車從從容容地開來,在靠近籬路時放慢了速度。
這時蛤蟆的臉色突然蒼白了,心化成了水,膝蓋發抖,站不住了,肚子一陣陣疼得難受,身子一歪,倒了下來。他倒真該倒下來,不幸的動物,因為開來的車正是他從紅獅客棧的院子偷走的那一輛——在他的種種麻煩開始的那個倒霉日子!而車上的人就是他坐在咖啡店吃飯時觀察的那一夥兒!
他在大路上倒下了,捲成了悲慘襤褸的一團。他對自己絕望地嘟噥道:「完了!現在全完了!又會是鎖鏈和警察了!又會是監牢了!又會是乾麵包和水了!啊,我是個多麼大的傻瓜呀!我為什麼不躲到晚上再走偏僻的路回家,而要大搖大擺地在野地裡走,唱些自高自大的歌呢?為什麼要大白天跑到馬路上來招呼汽車呢!啊,不幸的蛤蟆呀!啊,倒霉的蛤蟆呀!」可怕的汽車慢慢走近了,最後,他聽見它在他面前停住。兩個紳士走了下來,圍著那蜷在地上顫抖的悲慘的一團轉了一圈。有一個說:「啊,天呀!太悲慘了!是個可憐的老東西,顯然是個洗衣女工,暈倒在路上了!也許是中了暑吧,可憐的傢伙,說不定今天還沒有吃東西呢!我們把她搬到車上送到最近的村莊去吧。她在那兒肯定會有親友的。」
他們把蛤蟆小心地抬進了汽車,用柔軟的墊子墊好,又上了路。
蛤蟆聽見他們說話時態度這麼善良這麼同情,便知道他們沒有認出他。他的勇氣又恢復了,小心地睜開了一隻眼睛,然後睜開了第二隻眼睛。
「看!」一個紳士說,「她好些了,新鮮空氣起了作用。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太太?」「非常感謝,先生,」蛤蟆細聲細氣地說:「我覺得好多了。」
「那就好,」那紳士說,「現在保持安靜,尤其不要說話。」
「我不說話,」蛤蟆說:「我只不過在想,我是否可以坐到前面座位上去,坐到駕駛員旁邊,那兒有涼風,可以直接吹到我的臉上,那我很快就可以好了。」
「多麼有頭腦的女人!」那紳士說,「你當然可以去。」於是他們小心翼翼扶著蛤蟆坐進了前面的座位,坐到駕駛員旁邊。汽車繼續前進。
此時此刻蛤蟆差不多又成了原來的自己。他坐了起來,四面看看,竭力壓制著自己舊日的激動、渴望和貪求。那些東西正從他心裡冒了出來,包圍了他,而且完全掌握了他。
「這是命運!」他自言自語,「我為什麼要拒絕?為什麼要反抗?」他轉身對著身邊的駕駛員,「求求你,先生,」他說,「我希望你能讓我來開車試試。我一直仔細地看著你,覺得開車很有趣,而且容易。我很想能告訴朋友們我親自開過汽車!」
駕駛員對這要求哈哈大笑,笑得很開心。那紳士問是什麼事,他聽見回答後說的話很叫蛤蟆高興:「了不起,太太!我喜歡你這種精神。讓她試一試吧,照顧著點!她不會給我們惹麻煩的。」
蛤蟆迫不及待地鑽進駕駛員讓出的空位,雙手把住了方向盤,裝做謙卑的樣子聽著他的指示,發動了車。他開始時很緩慢,很小心,因為他決心謹慎從事。
他身後的紳士們鼓掌歡呼起來,蛤蟆聽見他們說:「她開得可真好!想想看,一個洗衣女工第一次開車就能開得這麼好!」
蛤蟆開快了一點,他聽見紳士們警告地叫喊:「小心,洗衣服的!」這話惹惱了他,他脾氣來了。
駕駛員想干涉,但是他用手肘把他壓在座位上,換上了全速檔。刮在他臉上的風,引擎的嗡嗡聲,身子下汽車的輕微跳動,這一切都刺激著他那弱智的頭腦。「叫我『洗衣服的』,哼哼!」
他肆無忌憚地叫喊起來:「呵!呵!我是蛤蟆,偷汽車的蛤蟆!逃出牢房的蛤蟆!永遠能脫身的蛤蟆!坐穩了吧,我來讓你們瞧瞧什麼才叫開汽車!你們現在就在大名鼎鼎、技術超群、天不怕地不怕的蛤蟆手裡!」
車上的人全都恐怖地喊叫起來,向他撲去。「抓住他!」他們大叫,「抓住蛤蟆,偷車的壞蛋畜生!把他捆起來,用鏈子鎖起來,把他抓到最近的警察局去!打倒鋌而走險的危險分子蛤蟆!」
糟糕!他們應該想一想的,應該謹慎一些的,應該想起在玩那一套把戲之前先停下車的。
蛤蟆一扭駕駛盤,轉了一半,讓汽車衝進了路邊的矮路籬裡。汽車狠命一跳,猛烈一震,車輪就在一個飲馬用的小池裡攪動著厚厚的爛泥了。
蛤蟆發現自己叫一道上衝的力量一推,就飛到了空中,畫了個燕子樣優美的曲線。他喜歡那動作,心裡正納悶會不會繼續飛上去,變成個蛤蟆鳥,卻『叭』一聲背朝下摔到了豐厚柔軟的草地上。他坐起來時剛好能看見池裡的汽車差不多全淹在了水裡,幾位紳士和司機因為外衣長,很累贅,在水裡無可奈何地掙扎著。
蛤蟆急忙翻身爬了起來,竭盡全力往野地裡竄。他竄過樹籬,跳過水溝,跑過了一片片田野,累得透不過氣來,只好改成了輕鬆的步行。等他多少緩過了勁,可以平靜地想想之後,他又「格格」地笑了,從格格的笑變成「哈哈」的笑,直笑到不得不來到樹籬邊坐下。「呵,呵!」他又自我崇拜得狂歡極樂了。「又是蛤蟆,跟以前一樣,逢凶化吉的又是蛤蟆!是誰叫他們讓我搭車的?是誰設法坐到前面座位去呼吸新鮮空氣的?是誰說服了他們,讓我試試能不能開車的?是誰把他們全扔到飲馬池裡去的?是誰快活地飛到天上,連皮也沒傷就逃掉,卻把那些心胸狹隘的、懷恨在心的、膽小怕事的旅遊家們留在了爛泥裡的(那是他們活該)?哼,是蛤蟆,當然,是聰明的蛤蟆,了不起的蛤蟆,優秀的蛤蟆!」
這時他又脫口唱起歌來,扯直了嗓子大叫:
汽車發出噗噗聲,
匆匆忙忙路上行,
誰開車進了飲馬池?
聰明巧妙的蛤蟆先生!
「啊,我是多麼聰明!多麼聰明,多麼聰明,多麼絕頂地聰——」
背後遠處發出了一點輕微的響動,他回頭一看。啊,壞了!啊,痛苦呀!啊,絕望呀!在大約兩英里之外可以看見一個紮著皮綁腿的汽車司機和兩個大個兒鄉村警察,正全力向他跑來!
可憐的蛤蟆撒開腳丫子就跑,心跳到了嗓子眼兒裡。「啊,天呀!」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喘著氣跑著,「我是多大的笨蛋呀!又自滿又粗心的大笨蛋!又得意忘形了,又在叫喊、唱歌了!停步不前瞎吹牛了!啊,天呀!」
他回頭一看嚇得手足無措:他們趕上來了。他死命地跑,卻不斷回頭看,見他們繼續一步步逼近了。他竭盡全力地跑,但他是個胖子,腿又短,他們更逼近了。現在他能夠聽見他們緊追在後的聲音。他不再注意前面的路,只顧盲目地、瘋狂地跑,同時回頭望著此刻已經勝利在望的敵人。突然,他腳下踩空了,他一抓空氣,撲通一響!發現自己倒栽到了深水裡。水流很急,以他無法對抗的力量把他捲走了。他明白了過來,他在盲目的慌亂中跑進了河裡!他浮到了水面上,想抓住緊靠河岸下邊生長的蘆葦和燈心草,但水流太急,把草從他手裡扯走了。「啊,我的天呀!」可憐的蛤蟆喘著氣,「我要是再偷汽車……我要是再唱驕傲自滿的歌……」
他沉了下去,浮上來時喘著氣,吐著水。他馬上看見自己正往河岸邊一個大黑洞靠近,那洞就在他頭頂。水流帶著他經過時,他伸出爪子抓住了黑洞的邊沿不放。然後,他緩慢地、吃力地撐出了水面。最後,他才把手肘靠在了黑洞的邊上。他靠在那兒待了幾分鐘,吐著水,喘著氣,因為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他歎氣、吐水、瞪著眼往前面的黑洞裡看,這時有個亮晶晶的小東西在黑洞深處閃動著,發著光,向他走了過來。隨著光點走近,周圍一張臉逐漸顯露。是一張熟悉的臉!
褐色的小臉,長了鬍鬚。
嚴肅的圓面孔,整齊的耳朵,絲一樣的毛皮。
是水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