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風 第20章 嚮往遠遊 (3)
    「謝謝你的好意,對我像兄弟一樣,」海老鼠說,「我剛坐下來時已經真餓了,然後又無意中提起了貝殼,更是餓得難受。但是,你能把東西拿到這兒來吃嗎?我不太喜歡鑽地窖,除非是萬不得已。而且吃的時候我還可以跟你再談我的海上航行和我過的快活日子——至少我認為那是快活的。而從你的專心態度我也覺得對此你很感興趣。還有,我要是進了洞,百分之九十九是會馬上睡著的。」

    「這的確是個極好的建議。」水老鼠說完急忙回家去了。他取出了野餐籃,塞進了一頓簡單的飯食。想起了客人的出身和愛好,他專門取了個一碼長的法式麵包,一根蒜味誘人的香腸,一塊一掉下就吱吱叫的奶酪,還有一瓶用草包著的,在南方的山地釀造的美酒。他提著籃子匆匆趕了回來。他們倆打開籃子把裡面的東西往路邊的草地上擺時,老水手便稱讚他有品位、有眼光,水老鼠樂得臉兒發紅。

    飢餓多少止住了,海老鼠就繼續講他最近的這次海航。他的故事把他那位單純的聽眾帶往西班牙一個又一個港口,然後又把他帶到葡萄牙的里斯本、波爾圖,還有法國的波爾多,讓他認識了迷人的康恩瓦爾港和德文港。最後,海老鼠說起自己在海上歷盡風雨後,搭上一艘沿著英吉利海峽航行的船,向北來到他最後一個碼頭。他到那裡時,美妙溫暖的春天剛剛來臨。他深受鼓舞,便向內地奔去。他希望在那裡過寧靜的鄉間生活,遠離他已經感到厭倦的大海的波濤。

    水老鼠著了迷,震顫著,一步步跟著冒險家通過了風暴的海灣,熱鬧的停泊處,趁快潮越過了港口水下的石樑,溯河流蜿蜒而上——河流的急彎裡隱藏著忙碌的小鎮。然後歎了一口氣,讓客人留在了那個沉悶的內陸農莊上——關於農莊的事水老鼠不愛聽。

    飯吃完了,航海者興奮了,來勁兒了,嗓子更亮了,眼裡也燃起了一種似乎從遙遠的燈塔上點燃的光。他又倒上一杯暗紅色的南方釀造的葡萄酒,一邊說著話,一邊靠近水老鼠,兩眼緊緊地盯著他。水老鼠被深深地吸引了。

    海老鼠那雙灰綠色的眼睛就像北方波濤翻滾的大海,不斷地變幻著顏色。杯裡紅寶石般的美酒彷彿就是南方的心臟,在為他這個有勇氣接受它的人跳動。海老鼠眼裡那閃爍不定的灰色和酒杯中那固定不變的紅色,強烈地吸引了他,控制了他,迷醉了他,使他癱軟了。兩種光以外的世界引退了,消失了。

    美妙的敘述繼續下去——啊,難道他的聲音只是說話聲嗎?難道有時不像歌聲嗎?水手拔起濕淋淋的船錨時的曲子?桅船桅的左右支索在猛烈的東北風裡哼唱的曲子?漁民日落時襯著杏黃的天空拉起漁網時的曲子?或是威尼斯的遊艇和地中海的帆船上有吉他和曼陀鈴伴和的曲子?他的說話聲彷彿變成了風聲,開始時像低沉的哀鳴,很快變成了尖銳的呼嘯,繼而化做撕心裂肺的汽笛,最後變成蕩蕩的風帆上音樂般優美動聽的響聲?這一切聲音心醉神迷的水老鼠都似乎聽見了,還有伴和著它們的海鷗飢餓的哀訴、隱隱如雷的拍岸驚濤和抗爭的沙石的吶喊。然後,那敘述回到了語言。水老鼠的心跳著,聆聽著海老鼠在十來個海港裡的冒險:鬥毆、逃脫、行俠、海島探寶、環形珊瑚島捕魚、溫暖的白沙灘上整天打盹。他聽他們怎樣拖起幾英里的漁網,漁網裹滿了銀白色的魚;還聽在漆黑的夜晚,巨輪在濃霧中出現時給他們帶來的突如其來的危險。然後是幸福的歸來:繞過了海岬,海灣亮起了燈火,碼頭上的人群依稀可見,歡樂的招呼,錨鏈濺起的水花,穿過陡峭的小街,懸掛著紅窗簾的窗戶裡透出的溫暖的光。

    最後,在他的白日夢裡他彷彿覺得冒險家已經站了起來,可他仍然在敘述,他那灰綠的眼睛還緊盯著他。

    「現在,」他輕柔地說,「我又得上了路,我還要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繼續向西南方走很多天。最後,到了我現在已很熟悉的海濱灰色小鎮。小鎮傍著海港陡峭的一面。在那兒你從一個個黑暗的門口能俯瞰一條條石階梯,階梯上垂著叢叢籐蔓,底下是一片片閃光的、湛藍的海水。小船拴在古老海堤的鐵環和柱子上,塗成鮮明的顏色,跟我小時候在其中跳上跳下的船差不多。鱒魚趁著海潮蹦跳,大群的青花魚在碼頭和海灘邊閃動和嬉戲。巨大的船舶日夜都會從窗前滑過。那是一切航海民族的船遲早要到的地方。在那兒,只要到了時候,我選擇的船就會停靠。我要停留在那兒等待,直等到合適的船隻候著我。那船停泊在水流的中央,裝載得船身下沉。當船即將起錨時,我便溜了上去——或是搭船上去或是順繩爬上去。然後,某個早上我一覺醒來,水手的歌聲、腳步聲、起錨機和錨鏈的匡當聲就快活地傳來了。我們揚起帆,港口一側的白色房屋從我們身邊緩慢地滑過,海行開始了!我的船向海岬開去,船帆紛紛揚起,成了船的衣衫。船出了海岬,迎風傾側向南,浩瀚的綠色海洋響亮地拍打著她!」

    「你,你也會來的,小弟弟,因為時不再來,南方還在等候著你。趁現在還來得及,現在就聽從召喚,去冒冒險吧!只要在身後『砰』一聲關上門,向前跨出值得祝福的一步,你就脫離了舊生活,進入了新生活!然後某一天,多年後的某一天,如果你還願意的話就再回到這裡來。那時你杯裡的酒已經喝光,你的戲已經演完,你在你這寧靜的河邊坐下,有一大堆美好的回憶陪伴著你。那時你會很容易在路上趕上我的,因為你年輕,而我年紀大了,走得慢。我會留戀,會回頭看,我最終會看見你興沖沖地向我走來,臉上露出對南方的熱切渴望!」

    那聲音漸漸微弱了,停止了,猶如一隻昆蟲的細小的嚶嚶,迅速化為寂靜。最後,癱軟的、瞪著大眼的水老鼠只在白色的路面上看見一個遙遠的點子。

    水老鼠機械地站起身子,開始仔細地、慢慢地收拾食物籃。他機械地回了家,在屋裡像夢遊人一樣揀出些必需的小東西和自己喜歡的特別寶貝,仔細地、慢慢地塞進了一個挎包,同時張著嘴聽著。他把挎包挎上肩膀,仔細選了一根結實的棍子路上用,不慌不忙也毫不猶豫地跨出了大門。這時鼴鼠正好來到了門口。

    「嗨,你到哪兒去,耗子?」鼴鼠大吃了一驚,抓住他的手臂。

    「跟他們一起到南方去,」水老鼠像在夢裡一樣喃喃地說,沒有望他。「先到海上,然後坐船,到召喚著我的海岸去!」

    他毅然地向前走,仍然那麼不慌不忙,但臉上露出了固執的神情。鼴鼠此刻驚恐不已,他擋住了水老鼠的去路,緊盯著他眼睛一看,看出他那眼睛直勾勾的,少了光芒,泛著一種迷惑的變化的灰色——再也不是他朋友的眼睛,而是另外一種動物的眼睛了!他跟水老鼠使勁扭來拐去,把他拉進了屋子,摔在地上,按住了。

    水老鼠死命地掙扎了一會兒,然後,力氣似乎突然離開了他。他靜靜地躺在那兒,癱軟了,眼睛閉著,發著抖。鼴鼠隨即幫助他站了起來,扶他坐進一張椅子。他癱瘓在椅子上,縮回到自己心裡,全身劇烈地顫抖著,慢慢轉成了歇斯底里的、沒有眼淚的抽泣。鼴鼠關緊了門,把挎包扔進了一個抽屜鎖上,然後在他朋友身旁的桌子邊靜靜地坐下了,等候那奇怪的發作過去。水老鼠逐漸打起不安穩的盹來,偶然驚醒一下,模糊地嘟噥些什麼,便昏昏地睡熟了——嘟噥的是些有關外國的話,沒有受過啟蒙的鼴鼠聽了覺得奇怪、荒唐。

    鼴鼠心裡著急,因為忙家務離開了他一會兒。他回到大廳時天已經黑了,發現水老鼠還在原來的地方,十分清醒,卻沒精打采、沮喪而沉默。他急忙瞥了一下他的眼睛,那眼睛已經恢復了原來的褐色,清澈而幽暗。鼴鼠坐了下來,努力想讓他打起精神,講一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可憐的水老鼠用了最大努力一點點地解釋,但是他怎麼能把大部分是暗示的東西用冷冰冰的話語表達出來呢?他怎麼能給別人轉述海上的種種聲音呢?——那對他歌唱過的、縈繞不去的聲音。他怎麼能夠通過轉述表達那航海家的一百種回憶的魅力呢?現在,魔術沒有了,魅力也消逝了,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清楚幾小時前想做的事。因此,難怪他無法向鼴鼠清晰地傳達自己那天的經歷了。

    在鼴鼠看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那痙攣已經離開了水老鼠。水老鼠清醒了,儘管那反應震動過他,使他沮喪過。但是水老鼠似乎對日常的、季節變化所要做的和以往他樂於做的事情都失去了興趣。

    於是,鼴鼠裝做冷淡的樣子把話頭隨意轉向了即將進行的秋收。他談起了堆得很高的馬車,吃力的車隊,越堆越高的乾草堆。談起了在光禿禿的、點綴著草捆的田野上升起的好大的月亮。談起了周圍越來越紅的蘋果、越來越棕黃的堅果,還有果醬、蜜餞和蒸酒。說著說著,他便說到隆冬時節舒適的居家生活和各樣的歡樂情景,說得娓娓動聽。

    水老鼠一步步地坐直了身子,參加了談話。他遲鈍的目光明亮了,沒精打采的神氣減少了。巧妙的鼴鼠馬上溜走,取來了一支鉛筆和幾張紙,放到他朋友的手肘邊。

    「你很久沒有寫詩了,」他說,「今天晚上不妨寫寫試試,不要——想事想得太多。我有個看法,你把有些東西寫下來,就會好過得多的——即使只湊幾個韻也行。」

    水老鼠厭倦地推開了紙,但是謹慎的鼴鼠卻抓住機會離開了房間。過了一會兒他再偷眼看時,水老鼠已是全神貫注,對全世界都聽不見了。他有時草草地寫,有時吮著鉛筆頭。儘管他吮鉛筆頭的時間比寫作的時候多,鼴鼠仍然很高興,他知道治療終於開始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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