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風 第19章 嚮往遠遊 (2)
    水老鼠心神不寧地走開了。他爬上了從河北岸緩緩升起的斜坡,又躺下來望著那一大圈草原。那草原擋住了他再往南望的視線——那就是他到目前為止的簡單的地平線,他的月亮山,他的極限。在那以外他沒有想看和想知道的東西。今天,那個看不見又無從知曉的世界對他來說,意味著真正的生活,意味著一切。真正的空白在山的這邊,而展開在山那邊的則是豐富多彩的宏大畫卷,他似乎清楚地看見:那是什麼樣的大海呀,綠色的,跳躍的,波浪翻滾的!那是什麼樣的海岸呀,沐浴著陽光,岸邊的白色別墅襯著橄欖林閃爍!那是什麼樣的海港呀,靜靜的,停滿了壯麗的船,那些船是要到酒與香料的紫色海島去的!那深浸在懶洋洋的海水裡的一個個海島呀!

    他站了起來,又向河走去,但很快就改變了主意,朝塵土飛揚的小路邊走去。靠近小路的灌木叢又茂密又陰涼,他鑽進樹洞躺了下來,他能想像得出這條碎石鋪成的路通往那個神奇的世界,曾經在這條路上走過的遠行者,想像得出他們到遠方去找到的或沒有找到的財富和冒險的樂趣。

    突然,一陣腳步聲傳到他的耳朵裡。接著他看見一個步履艱難的身影。看得出那是一隻海老鼠,渾身灰塵。那遠行者走近他時向他行了一個古怪的禮,猶豫了一下,接著笑容滿面地離開了小路,走到他的身邊坐下,他顯得疲憊不堪。水老鼠沒有立即和他說話,讓他好好歇一會兒。水老鼠知道這位遠行者在想什麼,他也知道,當動物們身心疲憊時,是多麼珍視無聲的友誼。

    那旅客瘦削,一副聰明相,肩有點駝,爪子細長,眼角有許多皺紋,漂亮端正的耳朵上戴著小金耳環。敗了色的藍毛線內衣,骯髒的褲子底色也是藍色,打著補丁,不多的隨身家當用一張藍色棉布手巾包著。

    客人休息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嗅了嗅空氣,向四面望了望。

    「風送來的這種暖香是苜蓿,」他說,「我們身後吃著草偶然輕柔地叫兩聲的是母牛,遠處的聲音來自收割人,更遠處襯著樹林升起的是農家藍色的炊煙,附近的什麼地方有河在流,因為我聽見了一隻紅松雞在叫。從你那身架子我估計你是個內河水手。一切都似乎在睡覺,可一切都在進行。你過的是快活日子,朋友,無疑你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如果你身體健康,能過下去的話。」

    「對,這就是生活,唯一值得過的生活。」水老鼠懷著夢想回答,不再像往常那樣充分自信了。

    「確切地說我不是那意思,」陌生人小心地回答道,「你過的這種生活無疑是最好的,我試過,因此我知道。也正因為我試過,試了六個月,我才知道你這生活是最好的。現在我在這兒,腳也傷了,肚子也餓了,再往南方走,要跟隨往日的召喚,回到我舊時的生活裡去。那是我的生活,我是不會再離開它的了。」

    「這會不會又是一個打算走的?」水老鼠思索著,「你剛從什麼地方來?」他問道。他幾乎不敢問他要到哪裡去。那答案他似乎非常清楚。

    「從舒適的小農家來,」旅客簡短地回答,「在上頭,那個方向,」他朝北方點了點頭。「那不重要。在那裡我要什麼有什麼——我希望從生活中得到的一切,我都擁有了,甚至更多。現在我來到這裡!我很高興終於到了這裡!沿著這條路繼續往前走好多好多英里、好久的時間,我神往的地方就越來越近了!」

    他那閃亮的眼睛緊緊盯著地平線,似乎想聽出一種內地的農戶所沒有的聲音,是歌聲,有牧場和農場的歡樂音樂伴奏。

    「你不是我們這裡的人,」水老鼠說:「甚至不是農民,我判斷,也不是這個國家的人。」

    「對,」陌生人回答,「我是個航海的老鼠,是從君士坦丁堡港口來的,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不是那裡的人。朋友,你聽說過君士坦丁堡吧?那是一座美麗、古老而光榮的城市。你也許還聽說過挪威國王西格德,他曾率領一支六十艘船的船隊航行到君士坦丁堡。在那裡,他和他的手下騎馬經過的街道都被裝飾著紫色和金色的天棚,以示對他們的熱烈歡迎。皇帝和皇后來到他的船上,和他一起慶祝。當西格德回國時,他的許多手下留在君士坦丁堡,成了皇帝身邊的侍衛。我的祖先是一個挪威人,留在了西格德送給皇帝的船上。因此我們一直都以航海為榮。至於我本人,我出生的那座城市也算不上我的家。我熟悉這些港口,它們也認得我。只要到這些港口的任何一個碼頭和海濱,我就算到了家。」

    「我估計你做過許多偉大的海上航行,」水老鼠越來越感到興趣了,說:「一連好多個月見不到陸地,供應和水的配給越來越少,你的心跟強大的海洋息息相通,所有這些,你一定經歷過吧?」

    「沒有那回事,」海老鼠坦率地說,「你描寫的那種生活完全不對我的口味。我在海上生活,很少有看不見海岸的時候。海岸上的歡樂生活跟航海生活同樣叫我迷戀。啊,那些南方的港口呀!港口的氣息呀!夜船上的燈火呀!多麼叫人沉醉!」

    「是的,你也許選擇了一條更好的路,」水老鼠有點懷疑地說,「如果你願意的話,那你就給我談談你沿海的航行吧。還有,一個勇敢的動物能希望從那旅行帶回什麼收穫呢?必須是能在以後的爐火邊引起豪邁的回憶、給他往後的生活增添溫暖的那種。因為,我向你承認,我今天強烈感到自己的生活有點狹窄,受到了局限呢。」

    「上一次航行把我帶到了這個國家,」海老鼠說起了他的經歷,「原來我是滿懷希望要到內陸農場去的。這次航行生活,是我歷次航行的一個實例,或者確切地說,是我那豐富多彩的生活的一個縮影。像往常一樣,我那次出海是由於家裡出了事,我所在的那片海岸升起了風暴信標,於是我登上了一艘小商船,從君士坦丁堡出發,跨過古老的海洋,前往希臘群島和地中海東部那些國家。航海途中的每一朵浪花都給我留下了永生難忘的回憶。白天陽光燦爛,晚上涼風習習!我們的船到了一個又一個海港,每到一處都會遇到往日的朋友。

    烈日炎炎的白天,我們便睡在陰涼的寺廟裡或者廢棄的水箱裡;晚上,我們在柔和的星光下飲酒歡歌!後來,我們在亞德裡亞海上航行,看到海岸有時呈琥珀色,有時呈玫瑰色,和藍寶石般的大海交相輝映。我們有時停留在陸地懷抱的港口,有時漫遊在歷史悠久的古城。終於有一個早上,當太陽莊嚴地升起時,我們的船沿著一條金色的水道駛進了威尼斯。哦,威尼斯可真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在那裡,海老鼠可以逍遙自在地漫遊、狂歡!當夜幕降臨、兩腳走到發痛時,你可以坐在大運河邊,和朋友們盡情歡宴!這時,空中飄蕩著優美動聽的音樂,天上佈滿了閃爍的星星,鳳尾船搖搖晃晃,燈光照耀著擦得發亮的鋼製船頭。這些船緊靠著,所以你可以踩著他們從河的這頭走到那頭。至於吃的東西——你喜歡吃牡蠣嗎?好啦,好啦,我現在還是不談這些好。」

    陌生客沉默了一會兒,水老鼠也沉默了,沉醉了。他在夢裡的運河上漂浮,聽著一隻幻覺的歌在水汽般灰濛濛的、波濤拍打的牆壁間響亮地迴盪。

    「最後,我們又向南方航行了,」海老鼠繼續說,「沿意大利海岸走,來到了西西里島的巴勒莫。我下了船,在岸上過了一段長長的幸福時光。我從來不在一隻船上待得太久,那會令人心胸狹窄、產生成見。而且,西西里是我一個快活的遊獵場。我認識那兒的每一個人,他們的生活方式很適合我。我在島上快樂地跟朋友們過了好幾個星期。在我又躁動不安時,便溜上了一艘去撒丁尼亞和科西加做生意的船。等我再次感覺到清新的風和水沫時,我覺得非常高興。」

    「但是,你在下面是否感到很熱、很氣悶呢?在『貨艙』裡,你們是這麼叫的吧?」水老鼠問。

    航海者眨巴眨巴眼睛,懷疑地望著他,「我可是個老手,」他很乾脆地說,「我覺得船長室是挺不錯的。」

    「怎麼說那生活也是艱苦的。」水老鼠深沉地思考著,嘟噥道。

    「對船員說倒是艱苦。」航海者眨了眨眼,嚴肅地說。

    「我在科西加島登上了一艘把葡萄酒運到歐洲大陸的船」他繼續說,「晚上,我們到了阿雅克肖。由於逆風,船停在了海上,大家用一根長繩子把酒桶一個個串起,然後放到海裡。水手們用小船拖著一長串的酒桶朝岸邊劃去。他們一邊划船一邊唱歌,那串長長的酒桶漂在水上,像排成一長列的海豚。到了岸上,已經有馬匹等著他們,那些馬把酒桶迅速拖上小鎮陡峭的街道,酒桶發出叮噹的聲響。等到最後一隻酒桶運到目的地,我們就和朋友一起上街喝酒、休息,一直玩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我走進一片橄欖樹林,在那裡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到過許多島嶼,也到過許多港口,在海上漂泊了很久,所以到了大陸我悠閒地過著日子,有時躺在地裡,看農夫耕作;有時我躺在高高的山坡上,眺望遠處蔚藍的地中海。再後來,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有時走路,有時坐船。我到了馬賽,在那兒遇到過許多曾經同船的老朋友,參觀了許多遠洋巨輪,還和朋友們一起歡宴。那裡的牡蠣真是美味可口。唉,有時我做夢都夢見馬賽的牡蠣,醒過來後,傷心得直想哭!」

    「這令我想起,」水老鼠恭敬地說,「你曾偶然說起你餓了,我倒該早提起的。你應該會願意跟我共用午餐吧?我的洞就在附近,現在已過了正午,有什麼吃什麼吧,歡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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