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出發了,有的在車邊走,有的坐在車轅上,隨心所欲,同時說起話來。那是個金色的下午,他們踢起的灰塵稠稠的,令人滿意。大路兩旁是茂密的果園,鳥兒們在果樹上對他們快活地啁啾。善良的旅客從他們身邊經過,不是招呼他們「你好」,就是停下腳步來說些好聽的話,讚揚他們那美麗的馬車。坐在門口樹籬邊的兔子舉起前爪說,「啊,太美了!啊,太美了!啊,太美了!」
黃昏之後很久他們才在一片草地上停了車,那裡離住宅區很遠。他們又疲倦又快活,離家已是好多里路。他們解下馬,讓他去吃草,自己則坐到馬車邊的草地上,吃著簡單的晚餐。蛤蟆鼓吹著自己對未來日子的設想。周圍的星星越變越大、越來越明亮了。黃澄澄的月亮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悄悄冒了出來,是來跟他們做伴,聽他們談話的。最後,他們鑽進了馬車裡自己的小床上。蛤蟆蹬踢著一雙腿,疲倦地說,「好了,晚安吧,夥伴們!這才是真正的紳士生活!你們還會談你們那老河嗎!」
「我不談我那河了,」耐心的水老鼠說,「你知道我不會談,蛤蟆。可我還是想念它,」他動情地低聲加了一句,「我還是想念它,一直想念它!」
鼴鼠從毯子底下伸出爪子,在黑暗裡摸到水老鼠的爪子,捏了一把。「你喜歡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水老鼠!」他低聲說,「我們明天早上跑掉怎麼樣?一大早,跑回我們心愛的河邊的老洞裡去。」
「不,不,我們得堅持下去,」水老鼠低聲回答,「非常感謝你,但是我應該陪著蛤蟆,堅持到旅遊結束。留下他獨自一個是不安全的。這用不了多久的,他的古怪念頭從來不會長久。晚安。」事實上結局的到來比水老鼠預言的還要快。
經歷了這麼多露天生活和激動之後,蛤蟆睡得非常香,第二天早晨無論怎麼叫都叫不醒。
鼴鼠和水老鼠只好靜悄悄地幹起活來。水老鼠收拾馬、生火,洗前一天晚上的杯盤,準備早點;鼴鼠走很遠的路到最近的村莊去弄牛奶、雞蛋和種種必需品——那是蛤蟆當然會忘記準備的。等到吃力的活幹完,兩個朋友累壞了正在休息時,蛤蟆起床了,又新鮮又快活,說是現在沒有了操持家務的煩惱、憂心和疲勞,日子過得真是又輕鬆又愉快。
那一天他們在野草滿地的荒原上沿著狹窄僻靜的土路漫遊,和第一天一樣來到一塊荒地宿了營。不過,這回兩個客人故意讓蛤蟆也公平分擔了一份活兒干。結果是,第二天早晨該出發的時候,蛤蟆再也不因原始生活的簡樸而興高采烈了。他真恨不得回到床上去,卻硬被拽了下來。和前兩天一樣,他們的方向是走狹窄的土路跨越田野,到午後才走出土路,上了公路——那是他們第一次上公路。但意外的災禍立即從那兒跑了出來,落到他們頭上——那是一場嚴重影響了他們遠遊的災禍,對蛤蟆的事業也產生了難以抗拒的影響。
他們在公路上逍遙地走著。鼴鼠走在馬頭邊,跟馬談著心,因為馬在抱怨受到了可怕的排斥,大家對他漠不關心。蛤蟆跟水老鼠跟在馬車後面,談著話——至少是蛤蟆在談話,水老鼠雖然不時地插上幾句,「對,對極了,那你怎麼跟他說的?」但心裡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這時,他們聽見後面很遠處傳來了一陣警告似的嗡嗡聲,很微弱,彷彿是遠處的蜜蜂。
他們回頭一望,看見一小團灰塵圍著一個強有力的黑糊糊的中心,以令人無法置信的速度向他們撲來。灰塵裡有一種『噗噗噗』的嗚咽聲,像痛苦不安的野獸發出的。他倆幾乎沒有理會它,又恢復了談話。可他們那和平局面竟彷彿在轉瞬之間就改變了。疾風夾著喧囂飛馳而來,逼得他們跳進了身邊的溝裡。那玩意兒已經到了他們頭上!『噗噗噗』的聲音有恃無恐地吼叫著鑽進了他們的耳朵。瞬間他們瞥見了閃光的玻璃和豪華的摩洛哥皮,一輛精美的汽車剎那間霸佔了天地。
它碩大無比,熱情衝動,逼得人出不了氣兒。司機緊張地握著駕駛盤,車後揚起的一大片灰沙把他們裹得嚴嚴實實,叫他們睜不開眼睛。汽車奔馳而過,然後便縮小成了遙遠處一個黑點,恢復成了嗡嗡叫的蜜蜂。
灰色的老馬吃力行走時,本在夢想著他那平靜的養馬場。遭到眼前這從未經歷過的變故之後,他竟放縱起自己的天然情緒,不顧鼴鼠在他腦袋邊的一切努力(那些想喚起他良好情操的生動話語),任性地前仰、後踢、倒退。馬車往路邊的深溝裡翻滾了下去。馬車先是搖晃了一下,然後便是一聲驚心動魄的巨響,頃刻之間,那嫩黃色的馬車,他們的驕傲與歡樂,已經躺在了溝底,成了一堆無法修復的廢鐵。
水老鼠激動得幾乎發瘋,在大路上跳來跳去。「你們這些流氓!」他晃動著兩隻拳頭大喊大叫,「混蛋,強盜,你們破壞交通!我要起訴你們!要告你們!要把你們全都告上法院!」他的懷鄉病全部消失,搖身一變,成了一艘嫩黃色的船的船長,叫敵對的水手不顧後果的胡亂駕駛逼上了淺礁。他努力回憶出全部精彩尖刻的語句——那是他在汽艇老闆逼近河岸行駛,讓河水沖了他家客廳地毯時所用的咒罵。
蛤蟆在灰撲撲的大路正中坐下了,雙腿劈開,伸在面前。他直勾勾地望著汽車逐漸消失的方向,呼吸急促,臉上一副滿足的表情,偶然還咕嚕幾聲「噗噗噗」!鼴鼠忙著安撫著那匹馬,不一會兒他成功了,然後又去看側臥在溝裡的馬車。馬車的樣子叫人辛酸。板壁和窗戶碎了,車軸彎曲得無法補救,一隻輪子脫落,沙丁魚罐頭撒了滿地,鳥籠裡的鳥還在可憐巴巴地嗚咽,尖叫著希望給放出來。水老鼠來幫忙,但是即使是他們倆一起使勁也無法把車扶正。「嗨!蛤蟆!」他們叫喊,「來搭把手行嗎?」
蛤蟆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從他坐著的路上挪挪身子。他倆去看他是怎麼回事,卻發現他好像丟了魂,臉上帶著快活的微笑,眼睛仍盯著破壞者揚起的灰塵,嘴裡還在不時地咕嚕著「噗噗噗」。
水老鼠搖搖他的肩膀,「你能來幫我們一把嗎,蛤蟆?」他厲聲地問。
「激動人心的光輝景象!」蛤蟆念叨說,仍然沒有挪動的意思。「運動的詩歌!旅遊的真正工具!唯一的工具!今天還在這兒,明天卻越過村莊,跨過市鎮、城市——永遠在別人的地平線上!啊,幸福!啊,噗噗噗!啊,了不起!啊,了不起!」
「行了,別發傻了,蛤蟆仔!」鼴鼠失望地叫道。
「想想看,我居然還不知道!」蛤蟆仍然在嘟噥、念叨,像在夢囈。「我已經逝去的、荒廢了的歲月呀!我居然還不知道,甚至還沒有夢到!可是現在……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已經充分意識到了!啊,今後展現在我眼前的將是怎樣鋪滿鮮花的道路呀!我那不要命的狂奔會掀起多大的灰塵呀!在我那壯麗的衝刺背後將會有多少馬車被無情地掀進溝裡呀!討厭的小馬車!卑賤的小馬車!嫩黃的小馬車!」
「我們拿他怎麼辦?」鼴鼠問水老鼠。
「沒法辦,」水老鼠痛快地回答,「因為真拿他沒辦法。聽著,我跟他認識許多年。他現在已經中了邪,迷上了新的東西。剛開始入迷時他永遠是那樣的。從現在起,他好多天都會這樣,像是在幸福裡夢遊,現實的東西對他起不了絲毫作用。別理他,我們倆去看看還能為馬車做點什麼。」
經過仔細檢查,他們發現,即使靠他們倆把馬車扶正了,那車也無法再旅行了。車軸已經沒有了希望,掉下來的車輪也散成了幾塊。
水老鼠把馬韁掛在馬背上,牽著馬頭,另一隻手提著鳥籠和籠裡那歇斯底里的住客。
「來吧,」他對鼴鼠嚴肅地說,「離最近的市鎮還有五六英里遠,只能走路了。越早出發越好。」
「可是蛤蟆怎麼辦?」他們倆一起出發時鼴鼠著急地問。「像他現在那丟了魂的樣子,可不能讓他一個人坐在馬路當中呀!不安全!萬一又來那麼個東西怎麼辦?」
「啊,去他的蛤蟆吧,」水老鼠惡狠狠地說,「我不再理他了。」
不過,他們還沒有走出多遠,背後就傳來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蛤蟆已經趕了上來,把兩隻爪子分別塞到他倆的手肘下,呼吸仍然急促,眼睛仍然直勾勾地望著。
「現在,聽著,」水老鼠狠狠地說,「我們一到鎮上你就逕直到警察局去,看他們是否知道點兒那汽車的情況,車是誰家的,並提出投訴。然後,你去找一家鐵匠鋪或車輪匠鋪,安排把車弄回來修好。可能要費點兒時間,但也不是壞得沒有了希望。鼴鼠跟我到客棧找幾間舒適的房間,讓我們得住下來,等馬車修好,也等你那受了震的神經恢復正常。」
「警察局,投訴!」蛤蟆迷迷糊糊地咕嚕道,「讓我去投訴上天賜給我的那美麗的、天仙樣的幻影嗎?讓我去修馬車嗎?我跟馬車永別了!我再也不想見那東西了,也不想聽誰提起它了。啊,水老鼠!你想像不出我有多麼感謝你,因為你同意了參加這次旅遊!沒有你我就出不了門的,也就大有可能永遠見不到它——那只天鵝,那道陽光,那聲炸雷了。我就可能永遠聽不見那勾人魂魄的聲音,也嗅不到那叫人迷醉的香味了!為這一切我都得感謝你,我最好的朋友!」
水老鼠對他絕望了,背過了身子。「你明白他這是怎麼回事了吧?」他越過蛤蟆的頭頂對鼴鼠說,「他根本沒有希望了,我放棄了——到了鎮上我們就到火車站去,要是運氣好能在那兒搭上車的話,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河邊。今後如果你再發現我跟這個令人生氣的動物在一起玩兒呀……哼!」他哼了一聲,在隨後的疲勞的步行時間裡,就再也沒有跟蛤蟆說過一句話。
他們來到市鎮,把蛤蟆安排到二等車的候車室,給了搬運夫兩個便士,讓他仔細照看蛤蟆。然後便把馬留在一家客棧的馬廄裡,交待好一切。最後,一列慢車把他們送到了離蛤蟆大院不太遠的一個車站。他們護送那中了邪的、夢遊著的蛤蟆到了家門口,讓他進了門,叫管家給他弄吃的,脫衣服,送上床。然後才從遊艇間弄出了自己的小船,劃回了家。很晚以後,他們才在自己河邊那舒適的大廳裡坐下來吃晚飯。水老鼠非常高興,心滿意足。
第二天,逍遙了一整天的鼴鼠在黃昏時坐到河邊釣魚。水老鼠跟朋友閒聊之後,信步走來看他。「聽見新聞沒有?」他說,「滿河岸談的只有一條新聞:今天早晨蛤蟆坐早班火車進城去了,訂購了一部非常昂貴的大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