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崑崙失蹤了。那天以後,一直到七月下旬,他一次也沒有回過營地,但A排的弟兄確定他還活著。密支那戰場不斷有日軍被一名神秘狙擊手射殺,不管是日軍還是中軍都在找他。這名狙擊手就像一個奪命的幽靈,他每出現一次,就意味著有日軍喪命。這是一個復仇的幽靈,沒有人能夠找出他的蹤跡,就是籐原冷野也不能。他們都在尋找對方。
一個沙袋堆高的地台,籐原冷野坐靠在上面,頭枕著坑壁,神情飄渺,一條腿放鬆地伸著。地台在地道轉角處,是整條地道唯一沒被水淹著的地方。積水過膝,不斷有官兵趟著水從面前過去,卻沒有一人敢正視他一眼。沒有人敢問他牟田口峻是怎麼死的、那天發生了什麼,因為之前有一個人問過,現在那個人正跟一群重傷員躺在一起。
籐原冷野憔悴了,歪在手邊的那桿98K好像也很久沒擦了。這個精密到像架殺人機器的人,被人類的情感擊潰,也被自己的傷殘擊潰。右手手掌上的紗布滲出醬紅的血漬。已經兩個月過去了,還是那麼痛,連月的暴雨又讓這痛一點點滲進骨髓,變成一種難以言喻的隱痛。籐原冷野只願這痛來得更強烈一些,痛到他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去回憶。杜克的那一槍沒有打中他的要害,卻削去了他的右手大拇指。沒有了右手大拇指還能不能開槍?答案是肯定的,但這是對一個普通槍手的答案。對籐原冷野來說,從此以後他開槍時食指會少了一側依托,他扣動扳機時再不能像原來那麼穩定,不穩定就意味著降低精度。自己不再是一個頂級狙擊手。籐原冷野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他必須替哥哥報仇,他必須替牟田口峻報仇。兩個月裡他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四處遊蕩,在密支那戰場那些看不見的角落裡遊蕩。他想再次找到他,他不願承認自己的另一個動機——他要用狙殺岳崑崙來證明自己。這個無意識的動機始終操縱著他,從他知道籐原山郎被狙殺的那一刻起。
籐原冷野望著不時路過的官兵,每個人都有相同的木訥神情,這是過度恐懼所帶來的絕望。已經快沒有時間了。從六月中旬孟拱失守起,敵軍主力從孟拱河谷蜂擁而至,現在的密支那除了後背的伊洛瓦底江,其餘三面被圍,足有兩個軍的敵軍在日夜不停地進攻。如果還等不到增援,失守也就在這幾天。
「少佐……」丸山的副官站在地台前的水裡。
籐原冷野漠然地看他一眼。
「丸山大佐請您務必過去一趟。」
丸山像頭困獸一樣在屋裡來回疾走,看見籐原冷野進來,忙迎了上去。
「籐原君的傷是不是好些了?」一臉橫肉的丸山說出這種體貼話讓人彆扭。
「丸山大佐還是以軍職相稱比較好。」籐原冷野冷冷地回答。對這個凶殘的人他向來沒有什麼好感。密支那守備隊的指揮權實際上還被丸山掌握,因為擔心士兵畏戰逃跑,他竟然下令將士兵用鐵鏈鎖在戰壕裡。
丸山向副官擺下頭。副官退出去把門帶上。
「籐原少佐……我向請問你對眼下的密支那戰局有何看法。」
「我的看法並不重要。」
丸山沉默一會兒,把桌上一份電文遞給籐原冷野:「這是剛收到的第33軍司令部發來的命令。」
籐原冷野拿過電文看一眼。命令很簡單,只有兩行字:
軍企圖向靠近龍陵方面之敵發起攻勢,仍繼續防衛八莫、南坎地區。
水上少將要死守密支那。
「本多政材打算率領第33軍在怒江地區與雲南遠征軍決戰,卻要犧牲我們死守密支那,以保證他們後背的安全!」丸山語調激憤,他本來就不是第33軍的人,「不會再有增援了,一個人也不會來了,我們被徹底拋棄了!」他抓起桌上的一張紙用力揮動,「這是隨命令一起發來的嘉獎狀,給水上少將和守備隊的嘉獎狀。飛機飛不到,就用電報發來。本多政材是在鼓勵我們守到死嗎?」
「我們現在還有多少人?」籐原冷野問。
「已減少到1200人,彈藥也快斷絕。我們已經瀕臨絕境。」
「將軍是什麼態度?」
「我還沒有向水上少將匯報,這也是我請籐原少佐來的原因。」
水上源藏坐在桌邊,認真地把乾草葉用白紙捲成一支支煙卷。補給早已斷絕,就連他也只能抽這種自製煙卷。
「老師……」身後響起籐原冷野的聲音。
「是籐原君啊……坐吧……」水上源藏的背影顯出了老態。
「軍部發來了命令和嘉獎狀。」籐原冷野把兩頁紙放到桌上。
水上源藏顯得有些遲鈍,過了好一會兒才緩慢地回轉身,目光落在兩頁紙上。
看了電文,水上源藏似乎並不意外,他又繼續卷他的煙卷:「丸山大佐不用過於擔心。命令裡只說『水上少將』,沒有提『水上部隊』,這是對我個人下達的命令。」
在門外觀望的丸山有些尷尬,他乾脆走進來,和籐原冷野並排站在桌前。
「將軍。」丸山敬個禮,「請恕屬下直言。退守伊洛瓦底江東岸,將是最後的生存機會,與其全體無謂犧牲在密支那,不如迅速轉移到江東岸,據守馬揚高地。」
水上源藏不置可否,向二人舉起手中的煙卷:「抽嗎?」
看二人沒有抽的意思,他自己點著一支,慢慢地吸一口,又慢慢吐出煙氣。
屋裡很沉默。
「丸山大佐不必徵詢我的意見。你想怎麼做就去做吧……」
這等於是默認了丸山的建議。
丸山沒想到這麼順利,他向水上源藏敬個禮,轉身往屋外走。
「丸山大佐。」水上源藏叫住他,「晚上安排軍官們會個餐。」
「可是……我們只剩下一點兒大米。」
「米飯也可以會餐,給每人一盒飯。」
「也許每人只夠分到一盒稀飯。」
水上源藏歎口氣:「去安排吧……」
丸山離開了,籐原冷野沉默了一會兒,說:「請老師允許我留在密支那。」
「籐原君,我不會同意你留下。這場戰爭已經沒有必要再打下去了,要說仇恨,中國人只會比我們更多。振作起來吧,戰爭就要結束,忘記仇恨,好好活下去。」
A排現在已經稱不上排了,沒有不滿十人又沒有排長的排。他們悶頭坐在帳篷裡。市區方向傳來的隆隆炮火聲和衝殺聲。是駐印軍的炮,是駐印軍弟兄的衝殺聲,城就要攻破了,可他們高興不起來。他們都不想說話,那些空出來的舖位在時時刻刻提醒著什麼。
門簾一動,一個人闖進來,是個女人。
一干人慢慢抬起頭,認出是郭小芳。郭小芳的意外到來並沒有讓他們欣喜,這只讓他們更難受。他們都低下了頭。
郭小芳直接走到剃頭佬面前,眼盯著他,問:「他人呢?」
「不要明知故問。」剃頭佬悶著聲說。
「我只問你他在哪兒?」郭小芳尖叫。
剃頭佬慢慢站起來:「我要知道就不會還坐在這兒。」
「你是他最親的兄弟!你為什麼不看著他!」郭小芳像一頭暴怒的母獅。
「你是他最喜歡的女人,他在跟鬼子拚命的時候你又在跟那個少校幹什麼?」剃頭佬還對上回的事耿耿於懷。
郭小芳再一次尖叫,就像銳器用力劃過玻璃。弟兄們看著郭小芳撲上去,十指在剃頭佬臉上身上翻飛。剃頭佬要是紙的話,霎時就要被撕成碎片。
「你為什麼不看著他?你為什麼不看好他?」
郭小芳邊撕邊哭喊,剃頭佬一動不動,臉上像被好幾隻貓抓過。他這個時候甚至有些妒忌岳崑崙。林春要是還活著的話,應該也會這麼關心他。
郭小芳沒力氣了,她慢慢蹲下,哭得胸腔像要裂開。
剃頭佬嘴唇動動,又用力閉上。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痛哭的理由,都需要安慰,不止是她郭小芳。
「小芳。」門簾掀開一點,後面露出一張小心翼翼的臉,是那個被剃頭佬暴打過的錢少校的臉。
剃頭佬的一雙眼馬上就橫過去了。
看見剃頭佬錢少校活像看見了鬼,門簾唰地放下,臉消失了。
剃頭佬的眼又橫向了郭小芳。
郭小芳用力抹下眼淚站起來,挾著剛才的餘威又衝剃頭佬獅吼:「不是你想的那麼下流!」
「誰下流誰知道。」剃頭佬沒心思揍人,也沒心思吵架,他把自己砸上舖位。
郭小芳出去了,帳篷裡又變得死寂,讓人心裡沒著沒落。
剃頭佬望著帳頂的一塊水漬,那塊水漬慢慢幻化成岳崑崙的臉。
「兄弟,你到底死哪兒去了呀……」剃頭佬喃喃地說。
「找到他了?」郭小芳緊張地看著錢少校。
岳崑崙失蹤的事也是他告訴她的,他在幫著四處打聽。不遺餘力地幫愛的女人找她愛的男人,這人對郭小芳倒是真心。
「找到了!」錢少校抹下額頭的汗,「在一個補給站補充彈藥。趕緊去,可能留不住他。」
後勤官一發一發地點著子彈,嘴裡唸唸有聲,那慢吞吞的勁頭能急死烏龜。岳崑崙看著他,也不催。他要連這點耐心都沒有,他早就死了。
「99、100……」
「夠了。」岳崑崙打斷後勤官往下數。
「……我幫你裝起來。」後勤官抓過一條棉布彈帶。
「不用。」岳崑崙把桌上的口糧和子彈嘩地掃進包裡。
「很久沒洗過澡了吧?隔間可以淋浴,有熱水。」後勤官看似很慇勤。
「謝了。」岳崑崙拿上槍往外走。
「等等。」後勤官站起來,「領套新軍裝吧,你的爛得不成樣了。」
岳崑崙加快了步伐。後勤官是在故意留他,應該有人在往這趕。
「喂——」後勤官還在身後叫。
岳崑崙不管他,逕直出了門。迎面撞上來一個人,岳崑崙一下停住。他沒想到趕過來的是她,這是他想見又不想見的人。
「你要去哪兒?」郭小芳喘著粗氣,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還有事。」岳崑崙從她身邊走過去。
「你給我站住!」郭小芳尖叫,「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戰爭!」
「……這件事情我要不做,我活不下去。」
「求求你,不要去……就算是為了我。我們一起回國,我們結婚……」
岳崑崙的背影顫抖了一瞬,像被電流擊中。是啊,回到中國,回家,結婚……他這輩子如果說有理想,成個家安安穩穩過日子就是他的理想。可人不能都為了自己而活,人活著更多是為了責任。
「對不起……忘了我吧。」
「我怕你會死呀——」郭小芳歇斯底里地叫喊。
岳崑崙背影決絕,在烈火硝煙中逐漸遠去。
「我怕你會死呀……」郭小芳自言自語,淚流滿面。
「他不適合你。」錢少校不知何時站在她的身後,「他是一個英雄,但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愛人……英雄有英雄的選擇,小芳,你我都是普通人……」
郭小芳抱著錢少校失聲痛哭,但這哭聲很快被疾風驟雨般的槍炮聲湮沒。又一輪猛烈的進攻開始了。
防空洞裡異常靜默。二十幾名軍官圍站在一張長桌前,每人面前一個飯盒,飯盒裡是能照見人影的稀飯。
水上源藏站在上首,身後一面巨大的太陽旗。他的著裝格外隆重,領徽肩章上的將星熠熠生輝,各種勳章掛滿胸襟。
「各位,今天是我們在密支那的最後一次用餐。」水上源藏目光掃過,座下鴉雀無聲,「用完餐後我們將撤出密支那……」
軍官們都垂下了頭,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接到丸山的撤退命令。
「開始吧。」
一片窸窸窣窣的喝粥聲裡還夾雜著飢腸轆轆的的腹鳴,曾經不可一世的太君們淪落到如此地步。末日或許是另一個開始,他們甚至在盼望日本早一日承認戰敗,這樣他們就能活著回到日本和家人團聚。
「各位想過自殺嗎?」水上源藏突然問。
眾人僵住,慢慢望向水上源藏的目光裡透出驚懼。
水上源藏笑笑:「如果想死得痛快,就把槍管放在嘴裡。不過,那樣面容就全毀了,會死得很難看的。」
用完餐的軍官們陸陸續續從屋裡出來,各自散去,他們連告別的心思都沒有。
副官問丸山:「大佐,那三十幾個婦女和兒童怎麼處置?」
這些都是定居密支那的華僑家眷,青壯男人早被丸山守備隊殺了。
「全部殺掉。」丸山連想都沒想。
正從丸山身邊走過的籐原冷野一下站住。
「那些鎖在戰壕裡的士兵呢?撤退前是不是把鎖打開。」
「絕不允許!他們必須守到最後一刻。」
副官踽踽地離開。
「記住!」丸山對副官的背影喊,「全部用刀處決,我們的子彈很珍貴!」
丸山被一記槍托一下砸塌了,在記憶裡他只這樣砸過別人。他趴在地上回轉頭,籐原冷野的目光如刀似箭。
「就是因為有太多像你這樣的混蛋,日本才會走到今天。」
密支那沸騰了,全城充斥著吶喊聲、衝殺聲,駐印軍從每一個角落湧上街道,往東面洶湧而去,裹挾著一面面青天白日滿地紅軍旗。
岳崑崙從陰暗的樓道裡慢慢走出,走上街頭,幾乎被迎面而來的人流衝倒。
岳崑崙拉住一個弟兄:「怎麼了?」
「日本人想渡江逃跑!追上去殺呀!」
那人很快消失在人流中。岳崑崙面色變得更加冷峻,他開始隨著人流奔跑,往伊洛瓦底江方向。這也許是最後的復仇機會。
天空陰霾低懸,江面上飄滿了人,飛機俯衝而過,彈道過處血肉橫飛。密支那守備隊正在強渡伊洛瓦底江。
籐原冷野木然地望著江面和西岸。山呼海嘯般的衝殺聲越逼越近,子彈比人先到,火紅的彈道追向江邊,在掩護渡江的日軍正在一個個死去;受驚過度的士兵嗥叫著跳入江中;水裡活著的士兵奮力想爬上經過的筏子……
「阻止他們!」丸山在邊上大叫。他要阻止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士兵。無數的士兵游向他們的筏子,爬上他們的筏子。就像無數的螞蟻試圖附上一根稻草。
劈頭蓋臉的槍托和皮鞭還是沒能阻止住他們,跟活著回家比起來,他們能忍受一切痛苦。
「將軍!救救我們!」「將軍!帶我們回家!」「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