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流在緬北的血 第70章  (2)
    一聲聲哀求和慘叫刺痛人心,水上源藏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自眼角滑落。他還能做什麼?他又能做什麼?這場侵略戰爭不止給被侵略者帶來痛苦。

    筏子開始劇烈搖晃,丸山抽出了佐官刀。

    刀光飛舞,一隻隻斷手跟隨飛舞,被砍斷手的士兵慘叫著滑回水中。鮮血將丸山噴濺成一個血人,看上去仿若惡魔。

    「丸山大佐,你相信有地獄嗎?」籐原冷野突然問。

    丸山呵呵的笑聲讓他更不像人:「籐原少佐不相信嗎?這難道不是地獄嗎?」

    丸山的腦袋突然迸裂,還未等他倒地,籐原冷野的步槍已經上肩。疾風驟雨般的槍聲裡他還是分辨出了這聲槍響,那桿春田步槍的槍聲早已刻進他的靈魂。他追來了,他就在西岸!

    岸邊人潮湧動,全部是駐印軍,活著的日軍竟然向他們舉起了雙手。這一幕深深刺痛了籐原冷野。疾速搜索中的瞄準鏡突然頓住,鏡頭裡現出一張臉,岳崑崙的臉,他的槍口正對著自己。他怎麼會認出自己?來不及多想,籐原冷野扣下扳機,鏡頭裡的槍口同時火光一舔。

    岳崑崙身邊的一人中槍摔倒;籐原冷野身邊的一人中槍摔進江中。倆人已在對方的有效射程之外,而且突然起了風,倆人都沒能命中。

    岳崑崙再開槍;籐原冷野再開槍。這回連身邊的人都沒有中槍。

    筏子在向東岸拚命地劃,風呼呼地刮。

    「回來——你給我回來——」岳崑崙在淺灘上飛跑,一次又一次地擊發,但這已是徒勞。筏子在江面上漸行漸遠。

    籐原冷野望著淺灘上那個奔跑的身影。他能理解對手的心情,因為他和對手是一樣的心情。他們都需要一個結果,但命運沒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彼此心中的仇恨,將成為永遠的遺憾。

    「岳崑崙!岳崑崙——」七八個人也在淺灘上飛奔,濺起一路水花。

    岳崑崙慢慢回轉頭。七八個人一下抱上來,跟他緊緊地團在一起。他們在笑,他們也在哭,他們是A排還活著的弟兄。

    「兄弟,你他媽的死哪去了?你他媽的急死我了……」剃頭佬哽咽了。

    「我沒能給排長和青狼報上仇……」岳崑崙很悲傷。

    「不,你報了,你給中國人報仇了。」費卯用力捶捶岳崑崙,「軍報上說你打死了一百多個鬼子。」

    「你已經是個英雄了,密斯黃天天在寫你的事。」嘎烏用看一個英雄的眼神看著岳崑崙。

    「我不是什麼英雄……」岳崑崙望著灰重的天幕,彷彿又看見了那些死去弟兄的臉,「他們才是英雄。」

    伊洛瓦底江緩緩流淌,滿江的浮屍隨波逐流,江水是紅色的。

    水上源藏的目光逐漸迷濛,他想起在日本的一次入緬動員演講——下面是無數張熱烈而年輕的臉,裡面有學生、工人、農民、丈夫、兒子、父親、哥哥、弟弟……那些熱烈而年輕的臉現在都在哪裡?都成了異域的鬼了吧?

    「將軍……」副官遞過來一飯盒稀粥。

    水上源藏搖搖頭:「逃出來多少人?」

    「……連傷員一起,總共800人。」

    水上源藏望向那些倖存的部下:「你說這些逃脫了死亡的官兵會被如何懲罰?」

    「……將軍,」副官再也壓抑不住悲痛,他跪在水上源藏面前,「您這個時候還在想著他們,誰又會想想將軍回去後的處境!」

    水上源藏歎口氣:「給第33軍司令官和方面軍司令官各發一份電報,電文內容如下:一、因下官指揮不力,終未能確保密支那,致使陷入最後階段,深感歉疚;二、傷員排除萬難已乘木筏順伊洛瓦底江而下,祈求在八莫給予救助。」

    記下電文,副官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是擔憂地望著他。

    「去吧……」水上源藏疲憊地揮揮手,「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副官離開。

    水上源藏柱著指揮刀站起,慢慢走到江邊的一棵樹下。

    樹皮粗糙,水上源藏撫摩著,抬頭仰望樹冠如蓋。

    「是菩提樹啊……」水上源藏無限留戀地拍拍樹幹,轉身倚樹而立,右手拔出了佩槍。

    籐原冷野正坐著發呆,江邊突然傳來水上源藏異樣的呼喚。

    「籐原君——」

    籐原冷野猛然回頭。

    「托付你們了,永遠托付你們了,籐原君——」

    一聲槍響結束了水上源藏的呼喊。

    籐原冷野和幾名軍官沉默地圍站。水上源藏再沒顧忌自己的面容,他把槍管塞進嘴裡開了一槍。他還靠樹站著,左手的指揮刀撐住了身體,槍管塞在嘴裡,眼球已被擊飛,兩個眼眶裡空無一物。

    軍醫從水上源藏的心口抬起頭:「還有心跳……現在最好的辦法是幫他一把。」

    籐原冷野將短刀架上水上源藏頸動脈,在他耳邊輕輕說:「老師,我送你最後一程。」

    刀刃猛然一拖,水上源藏「哈哧」一聲噴出一口帶血的長氣,身體這才順著樹幹緩緩滑跌在地。

    籐原冷野做了一個決定。他收刀後退幾步,突然向幾名軍官分腿跪下,驚得幾名軍官紛紛讓開。

    「請各位把將軍的遺骨帶回日本。就算不能全部帶回去,也請帶回一部分。拜託了!」籐原冷野雙手撐膝猛一低頭。

    「籐原少佐不和我們一起走嗎?」副官問。

    「有一件事我必須回去處理。」

    籐原冷野的背影被霧氣吞沒,軍官們默然無聲。

    「他還能活著回去嗎?」副官問。

    「密支那已全面被敵軍佔領,他不可能能活著回去。」一個軍官回答。

    「是將軍的死讓籐原君萌生了死志啊……」一個軍官歎息。

    「別說了,將軍的遺骨該如何帶走?」軍醫問。

    「我們分別帶回一部分吧。」

    水上源藏手肘以下部分被切下,和軍刀、佩槍、肩章等遺物分別由七個人攜帶,剩下的遺骸就地掩埋。戰後其親屬曾回來尋找遺骨,但伊洛瓦底江早已數易河道。白雲蒼狗、滄海桑田,歲月深處那場戰爭還在帶來隱痛。

    剃頭佬是在水塔上找到的岳崑崙。他站在四層的窗口,望著對面的那幢磚樓,望著杜克和青狼開完生命中最後一槍的窗洞。這已經是全面佔領密支那的第六天,駐印軍就地休整,岳崑崙每天都來這裡待上一陣兒。他總覺得有些事還沒有結束。

    「看開點吧……」剃頭佬說。

    「是不是有命令了?」岳崑崙沒有回頭。

    「……密斯黃剛送來的。A排解散,編進38師。」

    岳崑崙並不感到意外。A排已經減員到喪失建制的程度,如果杜克還活著,還有可能重組,但杜克已經死了。

    「弟兄們有什麼打算?」岳崑崙問。

    「回去再說吧。在等你開會。」

    帳篷裡一圈人圍坐,算上黃任羽,總共十個人。黃任羽語調沉重遲緩,其餘九人沉默地聽著。

    「已經收到上峰的命令,原駐印軍擴編為兩個軍,孫立人任新1軍軍長,廖耀湘任新6軍軍長……」

    這本是好消息,可大伙和黃任羽一樣都高興不起來,因為後面有壞消息,他們都聽聞了一些。

    「副總指揮由鄭洞國將軍擔任,魏德邁接任史迪威將軍的中國戰區參謀長和駐華美軍司令職務,索爾登繼任駐印軍總指揮、印緬戰區美軍司令職務。」

    除了鄭洞國,另外兩個外國名字A排的弟兄都不熟悉。

    「那史迪威去哪?」嘎烏問。

    「……羅斯福同意了委員長的請求,將史迪威撤回美國。」

    眾人沉默。可以說沒有史迪威就沒有駐印軍,他們心裡都為史迪威不平。

    嘎烏又問:「史迪威幫你們打了大勝仗,你們的委員長為什麼要趕他回去?」

    「這就是他媽的政治!」費卯已經很久沒有表現出憤怒了。

    「有什麼奇怪的?卸磨殺驢,過河拆橋,這種缺德事重慶那幫人干多了……」

    剃頭佬這話太露骨,黃任羽趕緊打斷:「等雨季結束,也就在十月初吧,會向八莫和南坎掃蕩前進。你們有沒有想過接下來怎麼辦?」

    費卯奇怪地瞟他一眼:「不是要編進38師嗎?還能怎麼辦?」

    黃任羽遲疑一下,有些話他不好明說。

    「過段時間……我可能會去美國。」黃任羽咬咬牙,「這場仗已經勝了。我希望你們離開部隊,不要再參加下一階段的戰鬥……」

    弟兄們都望著黃任羽。雖然他們都這樣想過,私底下也都聊過,但他們還是意外。還從來沒遇見哪個長官勸士兵開小差的。他們能明白一些黃任羽的意思。黃任羽是不希望在抗戰勝利前夕還有A排的弟兄陣亡。但這只是其一,更深的原因是黃任羽已經預感到抗戰勝利後內戰的爆發。

    長久的沉默。有些決定只能做不能說。

    黃任羽從包裡拿出一頁紙遞給岳崑崙:「有你的一份電報,從第8軍發來的。」

    岳崑崙有些奇怪。他並不認識第8軍裡的人,也從來沒有人給他發過電報,連信都沒有過。

    「要不要我念?」黃任羽知道岳崑崙識字不多。

    岳崑崙點下頭。

    「我是周簡,知悉你還活著欣喜欲狂。我在松山等你,盼速來。」

    岳崑崙腦中一片空白。周簡還活著,他還活著……

    「松山打得很慘烈,1比8的敵我傷亡比例。」黃任羽緊看著岳崑崙,「我不希望你去。」

    「我要去。今天就走。」

    大家都看著岳崑崙。沒有人勸,勸也沒用,他們瞭解岳崑崙。

    弟兄們都站著,岳崑崙挨個跟他們抱了。他們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見面。

    「讓我們送到車站吧。」費卯說。

    岳崑崙笑下:「別送了,送了更難受。」

    「我不會忘記你的。」嘎烏說。

    岳崑崙在他肩頭用力抓下:「我也一樣。」

    「我送你。」剃頭佬不由分說地把岳崑崙的行軍包挎上。

    岳崑崙沒再堅持,他一樣捨不得剃頭佬。

    兩個身影在灰濛濛的天氣中遠去了。

    「還會見著他嗎?」嘎烏似乎在自言自語。

    「會的。英雄是永遠不會死的……」費卯眼裡盈著淚光。

    站台上人來人往,一個個中國官兵從鏡頭裡走過。眼皮慢慢闔了下來,最後一線圖像快消失的時候又猛然睜開。不能睡,絕不能睡!籐原冷野把刀刃慢慢刺進大腿皮膚,尖銳的痛感像根燒紅的鋼絲在身體裡游竄。籐原冷野趴在一個孔洞後面,那個位置是天花板和屋頂的夾層,逼仄、黑暗、潮濕的腐味、手指傷口潰爛散發的惡臭,就像被埋在地底的棺材。被活埋大概也就這個滋味,但籐原冷野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他忘記自己在這個位置潛伏了多久,他已經模糊了時間——天亮,天黑,天亮,天黑……下雨了,雨停了……雲散了,雲聚了……不知道多少張面孔從他的瞄準鏡裡經過,但那些都不是他等待出現的臉。那個中國狙擊手到底會不會從車站走?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待,也許只是在等待一場幻覺,但他必須等下去,他需要一個結果。

    站台盡頭兩個人慢慢朝這邊走,是岳崑崙和剃頭佬。

    「痛苦如此恆久,像蝸牛充滿耐心地移動,快樂如此短暫,像兔子的尾巴掠過深秋的田野……」籐原冷野低聲念一首詩。

    「這樣一直打下去你不累嗎?」剃頭佬問。

    「累。」

    「你哪點像累了?累你還大老遠跑去松山打。」

    「等把日本人打出中國就不打了。」

    「我沒有你那樣的心勁。我累了,不想打了。」

    「怎麼打算的?」

    「離開部隊,跟排裡幾個弟兄一起留在緬甸。」

    「……也好。等打完了仗,我回來看你們。」

    「說好了。」剃頭佬停住,「我可等著你。你這港都可是說話算數的人。」

    岳崑崙點點頭。

    剃頭佬嘎嘎地笑:「找個女人下一窩崽等著你。」

    剃頭佬的笑容格外燦爛,岳崑崙用力揉一下剃頭佬的頭。

    籐原冷野扣下了扳機。也許是傷口潰爛引發的高燒,也許是體力接近虛脫的邊緣,也許是失去右手拇指的依托……沒有也許了,他打偏了,在最需要打中的一次,他打偏了。命運就像一個玩笑。

    剃頭佬胸口噴出一蓬血霧。岳崑崙步槍上肩的同時完成了壓栓送彈。

    槍火一閃,瞄準鏡猝然迸裂,血光。

    籐原冷野被子彈大力掀起,頭撞上屋頂又猛然摔落,天花板轟然塌陷。

    岳崑崙半抱著剃頭佬。剃頭佬躺在他懷裡,臉色在急遽變得灰白。

    「倒霉呀……」剃頭佬輕輕地歎息。

    「你叫什麼名字?」岳崑崙問。

    「你這個港都……我叫剃頭佬啊……記住了,你有個兄弟叫剃頭佬……我去找林春了……我累了……」

    剃頭佬永遠閉上了眼睛,他這顛沛流離的一生終於得到了安寧。火車從身邊嘯過,高亢的汽笛像在為他送行。

    眼前很多只腳在晃動,籐原冷野努力地伸手。他想分開那些腳,他要見一個人。這是他殘存的意識。

    那些腳分開了,為一雙破爛的作戰靴讓開了路。

    作戰靴在眼前停住,然後一顆彈頭落在面前,98K用的彈頭。

    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麼,他喉中發出呵呵的聲響。他想問問他,他不想帶著疑問死去。

    作戰靴的主人蹲下來,鋒寒堅毅的眼睛,岩石般峭礪的面容。

    「是排長讓我還給你的。岳崑崙把手捂上籐原冷野的眼睛:「安心去吧。」

    手再拿開的時候,籐原冷野已經閉上了眼。

    櫻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個姑娘在北海道的小鎮裡年復一年地等待。

    松山上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就像一聲喪鐘,宣告了日本的徹底失敗,緬北和滇西成為第18、56師團的「玉碎」之地。他們被周簡說中了,他們都成了死在異域的鬼。

    駐印軍從密支那開往八莫之前,嘎烏離開了部隊,返回了野人山深處的山寨,成為他們部落的首領;

    費卯參加了駐印軍的後續戰鬥,多次立下戰功晉陞至中校,國共內戰中因為拒絕率部與****交戰,被收押監禁,之後被帶往台灣;

    緬甸大****勝利後不久黃任羽赴美定居,後成為著名中國史學家。

    內戰全面爆發後周簡和岳崑崙神秘失蹤,傳說有人在解放軍隊伍裡看見過周簡,但再沒有人見過岳崑崙。

    大山裡亮著兩點燈光,一個老人提著馬燈站在木屋門口。

    「伢子——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我會回來的——」

    岳崑崙的聲音在大山裡久久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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