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流在緬北的血 第68章  (2)
    「這個沒骨頭的傢伙……」牟田口峻的責罵裡透出一絲感傷。眼睜睜看著四名同僚在眼前喪命,他卻一槍沒開。他和籐原冷野所在的位置和磚樓正面成斜角,除非對手靠近窗口開槍,他們才有可能打中,但對手沒給他們機會。

    「你留在這,我去水塔上。」籐原冷野說。

    牟田口峻側頭瞟一眼。水塔是整個廣場的最高點,鳥瞰磚樓正面,對鎖定磚樓裡的目標來說,無疑是最佳位置,但同時也意味著巨大的危險。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選擇過高的狙擊陣位不但容易成為目標,還會被切斷退路。」

    「你總算記住了一句我說的話。」籐原冷野趴著往後退。

    「等等。」牟田口峻一把拉住他,「讓我去。」

    樓道裡很黑,盡力壓制的喘息聲。那個伍長很緊張,平端步槍警戒前行,刺刀寒光閃爍。敵人顯然做了充分的準備,磚樓背面的窗口全部被封死,光亮只從正面透過來。他向光亮方向慢慢推進,每一步都邁得很小心。

    吱呀一聲門響,伍長猛地轉身——一扇單門來回晃動,一線天光忽窄忽寬。

    刺刀慢慢頂上門,門被慢慢頂開,屋裡景象逐次現出——落滿灰塵的鋼琴、花紋繁複的巴洛克風格傢俱、歪倒在地板上的嬰兒車、牆上密佈的木質相框,餐桌上兩副碗碟、碟上的幾片麵包長滿綠毛……這在戰前應該是一個中產階級的三口之家。一個在洋行供職的男人,一個溫婉嫻淑的女人,一個咿呀學語的嬰兒。他們走得如此匆忙,連早餐都來不及吃完……這些想法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閃過,伍長馬上聯想到自己的家,還有和妻子孩子早餐時的情景。將死之人或許會想得很多,但肯定會想起自己最親的人。他將要死去。光線照亮伍長身後的一張臉,沒有表情的臉,青狼的臉。他感覺到了什麼,他回頭。眼前刀光一閃,黑暗。

    青狼回來的時候,杜克還保持著他走時的射姿,蓋著油布,跟座模糊了輪廓的雕像一樣。

    「找到了?」杜克問。樓裡一直很靜,沒有槍聲和搏鬥聲。

    「做掉了。」青狼在一張長案上趴下,跟杜克保持了幾個窗口的距離,「你那個還在?」

    「還在,不肯出來。」

    「得做掉,逃了會招來鬼子。」

    青狼往上欠身,想把背上的油布拉上頭頂。子彈尖利的風切聲,青狼胸口像被把大錘猛砸了一下,「砰」的擊發聲傳到耳裡。青狼被子彈撞翻到地上。對手瞄的是他頭部,因為突然抬頭,打中了肺部。

    「別動!」青狼使勁按住傷口,不讓血噴出來,「是98K……水塔上……能看見你的位置……」

    杜克瞟一眼青狼。青狼口鼻也在出血,棉絮樣的血沫子,肺被擊穿的反應。

    「別說話,呼吸放緩。」杜克慢慢轉動槍口。對手能看見他,也意味著他能看見對手。但他必須慢,慢到肉眼分辨不出移動。

    瞄準鏡定在塔基上,再慢慢往上,一層,二層,三層,停在四層的窗洞上,那裡是槍聲的源頭。水塔磚砌,每層一個窗口,四個空蕩蕩的窗口,風在穿行。

    牟田口峻背靠著磚牆,他在笑,他真想看一看籐原冷野現在的反應。還剩一個,他希望第二個也能被自己幹掉。那時候籐原冷野也許會對他說:「沒想到牟田口君是這麼厲害的狙擊手。」

    「籐原君過獎啦。」牟田口峻謙虛地回答,還裝模作樣地鞠躬,好像籐原冷野就在他面前。

    此刻的籐原冷野遠沒有那麼輕鬆,他放棄了視野淺狹的望遠鏡和瞄準鏡,只用裸眼觀察。他必須同時注意磚樓和水塔的動靜。磚樓裡隨時會射出致命的子彈,也隨時會有敵人進入水塔。斷牆後面的那個士兵不再哭了,只是瑟縮成一團,但現在誰有時間管他。

    青狼粗重的喘息聲像一口破風箱在拉,間雜著一聲聲咳嗽,每咳一次就吐出一口血。

    「放棄吧。我帶你回去。」杜克看著瞄準鏡說。

    青狼搖搖頭:「我欠那鬼子一發子彈……替我還給狗日的……」

    杜克輕輕歎口氣:「現在想放棄也來不及了……」

    廢墟裡一塊東西在慢慢移動,朝水塔入口移動。是塊滿是塵土的偽裝網,和周圍的顏色別無二致。杜克認得那個偽裝,是他親手做的,又親手披在岳崑崙身上。岳崑崙終於出現了,這一周以來他首次出現在杜克的視野裡。

    油布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白得耀眼,黑得發亮。是岳崑崙,他在爬行,一寸一寸地爬,像只充滿耐心的蝸牛,堅韌而執著地前行。他不知道磚樓裡誰中槍了,答案並不重要,不管是杜克還是青狼,都一樣痛入骨髓。他要接近水塔,他要進去,他要殺了他!他逐漸進入了離水塔最近的一個廢墟。

    陽光自烏雲的罅隙裡瀉下光芒,就像黑暗舞台上的一束追燈,打亮整座廣場。既詭異又瑰麗的景象,仿若神跡。

    喇叭裡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的,時間彷彿停滯,一切寂然無聲。籐原冷野將食指搭上扳機,身體逐漸繃緊,狀態如滿弦之箭。

    「呀——」一聲歇斯底里到崩潰的嚎叫聲。

    那個日軍士兵從斷牆下衝了出去。他再受不了這種令人窒息的恐懼,這比死亡更讓他難以承受。

    籐原冷野的注意力只分散了一瞬,也就是這一瞬,岳崑崙從廢墟裡躍起,貓一樣迅捷疾速。

    眼角餘光裡黑影一閃,籐原冷野霎時作出反應,但在他槍口對準水塔入口的同時,那道黑影沒入了水塔。

    「他進去了。」杜克沒去管那個瘋跑的日軍士兵,他要掩護岳崑崙,另一桿98K還沒有出現。

    「是岳崑崙嗎……」青狼的聲音已經很虛弱。

    「是他。」

    水塔四層的窗洞裡突然晃過一塊光斑,杜克神經陡然一緊——有人在給水塔裡的狙擊手發信號!瞄準鏡飛速一轉,卻被牆體擋住。他現在的位置看不到光源方向,他必須貼近窗口。

    牟田口峻收到了籐原冷野的警戒信號。此時他正背靠牆角,步槍穩穩地指著梯口,一雙嗜血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著興奮與狂熱。

    他會是誰呢?應該是那個殺死籐原山郎的支那狙擊手吧?

    他盼望是他,他渴望是他,他要殺了他!他都等不及了。

    牟田口峻瞳孔猛然一縮,梯口上冒出的不是人影,而是一顆手雷,在地上彈跳幾下就到了腳邊。

    岳崑崙跟著爆炸聲衝了進去。目光跟隨槍口急轉,硝煙爆塵中並不見人。身後一聲嚎叫,岳崑崙身子和槍口同時後轉。晚了半拍,槍管被猛然挑高,沖天一聲槍響,一張猙獰的血臉逼到眼前。岳崑崙被猛撞到牆上。

    牟田口峻的步槍只剩了半截,但這不影響他要用這半截步槍壓碎岳崑崙喉結的決心。步槍橫卡在岳崑崙脖子上,岳崑崙雙手還握著槍,兩隻手腕都被壓在半截步槍下面。

    「真的是你!」牟田口峻笑得血口白牙,那桿帶瞄準鏡的春田步槍就在他的眼前。

    岳崑崙額上青筋綻起,他雙手在往外用力。這個鬼子的中國話就像夾生飯。

    「沒想到吧?我們會這樣見面。」牟田口峻笑得像個鬼,「我也沒想到,我居然會用這種方式殺死你!」

    牟田口峻突然一聲慘叫。岳崑崙堅硬的作戰靴大力蹬上了他的腳趾。牟田口峻手勁一鬆,岳崑崙反把他壓在了牆上,那半截步槍現在有可能要壓碎他的喉結。

    「你們都會死在緬甸。」岳崑崙眼裡寒光凜凜。

    「混蛋——」牟田口峻一聲怒吼,身體爆裡發出驚人的力量,將對手推得疾速後退,退向窗口。籐原冷野的槍口正等著他。

    剎已經剎不住,岳崑崙乾脆加快後退的速度,雙手緊抓住對手衣襟。

    倆人撞向窗口。

    後腰撞上窗台的瞬間,岳崑崙雙手藉著慣性和撞力往後猛然發力。牟田口峻被往上拋起,翻過岳崑崙的頭頂,翻向窗外,但他的雙手也抓住了對手的雙肩。岳崑崙被帶翻出窗口。

    窗口人影一晃,兩個人連著摔出,眼看要自高空下墜,又猛然頓住。倆人手腳相連,上面的是扒住窗台的岳崑崙,下面的是抱住岳崑崙腳的牟田口峻。

    是他!籐原冷野扣住扳機的食指一緊,又硬生生停住。他殺死仇人的同時,牟田口峻也要死!

    電光火石的猶疑瞬間,磚樓裡一聲高喊:「嘿!」

    本能的反應,槍口一下轉向磚樓。

    窗口裡一個舉槍的人,美式軍服!

    籐原冷野一扣扳機。

    那人的槍口槍火一閃。

    耳邊同時響起第三聲槍響。

    血光!

    籐原冷野翻倒。

    牟田口峻慘叫墜落,而後是摔落地面的一聲鈍響。

    三聲槍響幾乎是重疊的,至少用耳朵分辨不出先後——第一聲是籐原冷野的槍響,擊中了杜克胸部;後面兩槍分別來自杜克和青狼,杜克打中了籐原冷野,青狼打中了牟田口峻,他親手把一發子彈還給狗日的。

    青狼像是紙糊的,原先一個鐵打一樣的漢子,被步槍的後坐力輕飄飄就給撞倒了。他感覺自己已經飄起來,飄著看著自己,飄著看著杜克。杜克在往他身體方向爬,爬出了一條血路。他想幹啥哪?馬上就要死的人了。

    「青狼……」杜克碰碰青狼。

    青狼睜著眼,但他無聲無息。他死了。

    「……你倒走得快,也不等等我。」杜克輕輕幫青狼把眼睛合上,然後挨著他躺下。

    「真讓那個老頭算準了……回不了家了……」杜克慢慢閉上眼,他從未像現在這麼想睡,他開始禱告,「祈求上帝賜予我平靜的心,接受不可改變之事;給我勇氣,改變可以改變之事……」

    杜克的斷氣聲像是一聲歎息。他們在活著的時候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改變了可以改變的事,接受了不可改變的事,他們是有勇氣的人,他們走得很平靜。

    廣場上槍聲大作,兩撥趕到的隊伍激烈交火。中軍是之前穿過廣場的那支隊伍;日軍是那個跑掉的日軍士兵召來的。

    流彈嗖嗖地從耳邊掠過,在臉上一擦一道血痕,岳崑崙不管,他舉著槍,槍托死死地抵住肩窩,一步步逼向一個廢墟背面,籐原冷野藏身的廢墟。

    「他幹嘛哪?」那個排頭兵遠遠望著。

    「活膩歪啦——隱蔽——」邊上的准尉排長沖那身影大叫。那人像是被魘住了。

    岳崑崙慢慢挑起一張爛席——沒有詭雷,也沒有人,簡易支架下只有兩張日軍毛毯,一道血跡逶迤向水塔,水塔下那個鬼子的屍體也消失無蹤。應該是在他從水塔下來的時候轉移的。岳崑崙慢慢望向磚樓,他幾乎沒有勇氣進去,沒有勇氣面對。

    准尉排長領著一隊人衝上磚樓——兩個戰友躺著,一個戰友蹲著。躺著的顯然已經死了,蹲在屍體邊上的是剛才那個不躲子彈的士兵。他們似乎理解他了。他們隔了一段站住。他們不想在這個時候去打攪他。

    岳崑崙觸觸青狼的手,又觸觸杜克的臉。都還有餘溫,但他們確實是死了,不可逆轉,無法改變。那些暴雨泥濘中的行軍,那些槍林彈雨中的衝殺,從此都遠離了他們;那些後人給先人的頌揚或是誹謗,那些活人給死人的榮譽或是恥辱,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他們已經死了,就像煙霧消散空中,雨水融入大地,一切了無痕跡。可結果並不重要,他們在活著的時候做了該做的事,他們用生命的熱度燃燒了自己,他們沒有白活一場。

    岳崑崙慢慢站起來,又慢慢轉身離開,人群讓開一條路。

    「麻煩你們把我的兄弟帶回去。」岳崑崙說。

    准尉排長對岳崑崙的背影喊:「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A排——」岳崑崙消失在黑暗中。

    「真是個怪人……」排長搖搖頭。

    「看上去很厲害的嗦!」排頭兵望著岳崑崙消失的位置,「那眼神,那槍,嘖嘖……軍報和傳單上宣傳的狙擊手就是他們吧?」

    「應該是。」排長揮揮手,「把那兩個弟兄背上,小心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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