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七左右打望下,杜克也在干和岳崑崙同樣的事。
「看樣子當狙擊手跟走鋼絲也差不多啊……」寶七正感歎,一聲槍響叫他渾身一震。
青狼開的槍,一名正指揮開炮的曹長應聲摔倒。他又犯渾了,沒等杜克的槍響。杜克來不及罵,守衛高射炮和高射機槍的兩挺重機齊聲發言。機槍子彈尋著槍聲方向潑過來,打起一片密集的煙塵,要不是都躲在彈坑裡,A排現在已經沒了一半。
岳崑崙槍響,杜克槍響,兩挺重機戛然而止。緊跟著是更多的槍響,步槍的槍響,A排的全部狙擊槍在點射。
副機槍手中槍、指揮官中槍、炮手中槍、步兵中槍,就連彈藥兵也在陸續栽倒……驚惶和奔逃並沒能挽救他們,他們被一群狙擊手盯上了,他們是一群移動標靶……狙擊槍後面是一雙雙或憤怒或鋒寒的眼睛。所有欠下的債,都有償還的時候。
對空火力一失,機群對機場的俯衝掃射肆無忌憚,無數炸彈迎頭罩下。密支那機場陷入火海,只剩一條跑道在火焰和爆塵中隱沒。H部隊向機場發起衝鋒。
一片焦土,高射炮殘骸熊熊燃燒,炮筒扭成了麻花,周圍是橫七豎八的日軍屍首。
杜克盯著青狼,青狼望著別處。大伙寂然無聲地看著,誰也不敢勸。
「這是你第幾次違抗命令?」杜克面容如鐵。
好些兵在清理跑道。這座機場是密支那唯一能用的機場,日軍並未破壞,只是為防止盟軍飛機強行降落,在跑道上設置了牛車、汽油桶、樹木等障礙。青狼吮著牙槽望著他們忙碌,對杜克的問題很是不以為然。
「回答我。」杜克的逼視如針似芒。
「我說老卡,」青狼那東北二球氣上了臉,「你不就是個狗屁排長!天天拿個雞毛當令箭你累不累?」
杜克用槍托回答,出手疾勁有力。
槍托頂上腹部,青狼悶聲倒地,劇痛讓他蜷成一團。杜克並沒有就此收手,堅硬的作戰靴一次次錛上青狼身體。一聲聲沉重的鈍響像敲在弟兄們心裡。從認識青狼以來,他們只見過青狼這樣面別人,誰能這樣面青狼,他們想也不敢想。老卡平日嘻嘻哈哈的,沒想到怒起來下手比誰都狠。杜克一次次猛踢,青狼抱頭蜷身硬捱。也虧得他扛打,要換了寶七、花子和費卯這樣的身子骨,能被踢散了架。
「排長……」花子小臉煞白,「再打就打死啦……」
「死不了!」杜克又狠狠錛了一腳才收住。
「知道為什麼打你嗎?」杜克蹲在青狼面前。
青狼哪裡說得出話,身子痛得縮成一團,但他還是向杜克翹起一個大拇指。
「能打你沒什麼可牛的。」杜克拍開青狼的手,「我這個狗屁排長肩上擔著A排二十來條弟兄的命。打你是讓你長點記性。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要對戰友的生命負責,不然你會一輩子不安。」
杜克站起來,神情又變得沒個正經,好像剛才啥也沒發生。他揮著手吆喝:「都散了!都去清理跑道——」
杜克肩上槍,吹著口哨走了;好些弟兄也跟著走了;黃任羽去找美軍情報官了。
岳崑崙把青狼拉起來,上下打量下,問:「有沒有事?」
青狼揉揉腮幫子,滿嘴牙都鬆了。
「這個******,下手比我都重……」青狼在罵,但他在笑。
A排弟兄的心情輕鬆多了。150團已在機場外圍構築了防禦陣地;美軍一個營在機場四周掃蕩殘敵;密支那城區的鬼子還貓在工事裡躲避轟炸,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這邊。他們哼著小曲,願意幹的拿著鍬鏟修補跑道,不願幹的坐在旁邊抽煙扯淡看風景。這種覆蓋整座城市的大轟炸可不是經常能看見的。
「打啦——開始打啦——」黃任羽向這邊瘋跑,手用力地揮動。
「又瘋了……」費卯望著跑道上那個單薄的身影。
風很大,像是要將他吹飄起來。他摔倒了。他很快爬起來,繼續瘋跑。
弟兄們看著黃任羽。他喘得像馬上就要死掉,褲子也破了,膝蓋也破了,傷口滲著血。
「麼斯事塞?急成這樣……」寶七從不缺少同情心。
「打啦……開始打啦——」黃任羽撐著膝蓋,一隻手點著東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岳崑崙把水壺遞過去。
喝完水定了定神,黃任羽能說話了,他迫不及待:「開始打啦!滇西遠征軍開始打啦!」
費卯一下抓住黃任羽肩頭,「渡江了?」
「渡江啦!5月11日晚上,二十集團軍兩個軍,十一集團軍三個加強團,分七處強渡怒江!」
這已經是六天前的事,那時候A排正在庫芒山的叢林裡奔命。弟兄們沉默。終於是開始****了,那些永遠留在怒江西岸的弟兄,他們都在天上看著。
「打得怎麼樣?」青狼問。
「已經打上了高黎貢山。下一階段主要在騰沖、松山和龍陵三個地區進行。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跟他們會師!」
「小鬼子快完啦——」連費卯這樣的憤怒青年都釋然了。他坐在橫木上,大張著雙手,向經過頭頂的飛機快活地鬼叫。他在流淚。
「完啦完啦完啦完啦——」剃頭佬邊喊邊拿手拍嘴,整得跟人猿泰山似的。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寶七學著剃頭佬的發音方式。
杜克和站長蹲在一起抽煙,看弟兄們像孩子一樣開心,倆人臉上綻著笑。
「看這模樣很快能拿下。早點打完吧,打完就都能回家了。」站長說。
「但願吧……」杜克凝望城區。在狂轟濫炸之下,建築像積木一樣潰塌,密支那就像一座末日之城。但杜克心裡清楚,人的生存力強到超乎想像,在毀滅的表象下,是鋼筋混凝土的永備工事,是地底下蜘蛛網般密佈的坑道,是無數攢積的日軍,是無數雙在黑暗裡放著紅光的眼睛……日軍在密支那已經經營了兩年,密支那是他們的命門。這絕非是一場好打的仗。
「後續部隊會來多少?什麼時候到?」站長問。
「說是第一批兩到三個團。亨特已經史迪威將軍發電,今天應該能到……」杜克仰起臉,「下雨了……」
大雨傾盆而下,疾勁的雨點砸出一片煙塵,指示降落的風幡獵獵舞動。士兵們在雨中奔跑喊叫,他們還沉浸在興奮裡。西方天際傳來幽微而又巨大的嗡嗡聲,就像站在漲潮前的海邊。士兵們不約而同地站住,抬頭望向西面天空,落滿雨水的臉上浮起不安和惶惑。那是機群的聲音,龐大的機群,會不會是日本人的?
灰重的天幕上逐漸現出三列飛機縱隊的淡影,長到看不清尾端……
「離開跑道——是盟軍的飛機——」「準備配合降落——」幾個美軍軍官大聲喊叫。
機群近了,兩翼是護航的戰鬥機,中間是拖曳滑翔機的C-49運輸機,機身上的中緬印戰區徽記隱約可見。
「我的媽呀……」花子看著天空,大張著嘴,「數也數不清……」
機群經過機場上空,滑翔機依次脫鉤,一門門大炮同時用降落傘空降,場面壯觀。
「哪個部分的?」「來了多少人?」弟兄們迎向滑翔機上下來的官兵。
「30師89團的。」「14團炮兵連。」「不知道,後面還有人上來。」「雨太大,後面的可能上不來。」剛下飛機的官兵們行色匆匆、神情嚴肅。這是他們到緬甸後加入的第一場戰役,還沒有完全進入臨戰狀態。
「杜克軍士長——」一個美軍軍士跑到杜克面前站住,「梅利爾准將命令你馬上率領A排協助150團向市區發動攻擊。」
「不是由亨特指揮嗎?」杜克有些奇怪。「中美突擊支隊」的指揮官原本定的是梅利爾,後來因病不能跟隨行動,就改由第二縱隊隊長亨特直接指揮。
「准將剛下飛機,現在由他接替指揮權。」
「准將有沒有對守軍實力作出評估?」
軍士聳聳肩。
杜克想一下,向A排的弟兄們揮手高喊,「集合——」
不管如何,總要有人先衝進去,這本來就是一場奇襲。至於能不能趕在日軍增援趕到之前攻佔密支那,誰心裡也沒底。杜克和A排的弟兄都預見到了日本的戰敗,但他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活著看到那天。
這個提前到來的雨季,注定是血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