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軍營長木然地望著對岸,他的心情已不能用憤怒或是悲傷來形容,但他在掙扎。
「告訴他,不開槍那些老美也得死,開槍還能拉上墊背的!」青狼手上沒輕重,費卯被推得差點兒沒栽進美軍營長懷裡。
「中校,我的戰友奉勸你下令開槍。」費卯用英語對美軍營長說,「能和敵人同歸於盡,中國軍人視此為榮耀,我想他們此時會非常願意接受這份榮耀。」
美軍營長痛苦地望向杜克和艾奇遜,似乎想在兩名同胞身上獲取力量,找到安慰。杜克和艾奇遜又何嘗不痛苦彷徨。那是上百個同胞和戰友的性命,他們不遠萬里而來,是來和日本法西斯戰鬥的,不是來被自己人幹掉的。
一個美軍中尉被槍托砸得面向南岸跪下,火光映出他的驚恐和絕望。一個日軍曹長立在他身後,雙手緊握刀把,兩尺長的刀刃緩緩向右上方斜舉。在做這套斬頭預備動作時,曹長並沒有看著目標的脖子,他望著南岸,他在笑,臉上充滿輕蔑和挑釁。
「幫幫我——」中尉聲嘶力竭地呼喊,但南岸聽不見他的聲音。
「上帝啊,幫幫我……」中尉開始哭泣。
曹長一聲獸嚎,舉到最高點的士官刀由右上至左下大力斜劈。
沒等刀刃觸及脖頸,子彈先到,打在美軍中尉眉心,他被子彈猛地往後撞翻。
刀刃劈空,曹長愕然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第二聲「咻」聲緊跟而至,當他聽見「呯」的步槍擊發聲,子彈鑽進了他的頭顱。他翻倒在美軍中尉身邊,兩雙失去焦點的眼睛近距離對視,就像一個玩笑。
兩聲春田步槍的槍響讓籐原冷野一驚,也讓艾奇遜徹底崩潰。
艾奇遜撞開了機槍手,他開槍,瘋狂掃射。
M1式重尖彈以每分鐘500發的速度向對岸營地傾瀉,鋼鐵撕裂了日軍的身體,也撕裂了美軍的身體。他們倒下,他們抽搐,他們的生命和回家的夢碎裂飄散。是獸性還是勇敢,是邪惡還是正義,這一切已不再重要,它們一起死亡。
籐原冷野在向河岸飛奔,牟田口峻和狙擊隊緊隨其後。這是意外的重逢!他竟然能打一千米!他又找到他了!四個月的等待,四個月的煎熬,籐原冷野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他渴望對決,渴望結束。
重機槍持續不斷的槍火明滅著艾奇遜的臉,那是張無限絕望無限悲傷的臉。看見過地獄的眼睛,能否再看見天堂?
杜克眼看血肉橫飛,嘴裡喃喃禱告:「祈求上帝賜予我平靜的心,接受不可改變之事;給我勇氣,改變可以改變之事;並賜予我分辨這兩者的智慧……」
槍響,98K的槍響,結束了重機槍的喋喋不休,也結束了艾奇遜的噩夢,他翻倒在杜克懷裡。子彈在他臉上留下一個孔洞,但這沒妨礙他臉上的那絲放鬆和微笑。他解脫了,所有的恥辱與榮耀,所有的怯弱與勇氣。
「我想你看見了天使……」杜克輕輕闔上艾奇遜眼睛,抓起那桿加蘭德狙擊槍。
河面寬不到400米,岳崑崙盯著北岸水邊的叢林,打死艾奇遜的那發子彈就是從叢林的某一處射出。他沒有動,從聽見那聲熟悉的槍響起就沒再動。那桿98K每出現一次,就會有戰友死去。不管他是不是在找自己,不管他和那個被自己打死的日軍狙擊手是什麼關係,自己也要把他找出來。兩個人裡總要有一個死在對方的槍下,從日本發起這場戰爭起,從岳崑崙和籐原山郎遭遇起,兩個人的命運就已經注定。
後邊有人頂頂他,岳崑崙回頭,是杜克。
「那個狙擊手在對岸。」杜克也記住了那桿98K的槍響,他在那桿槍下已經死過一次。
岳崑崙點下頭。
「對狙擊手威脅最大的永遠是對方的狙擊手。他是你的頭號目標,除了他,你不能向任何目標開槍。他也許也把你列為了頭號目標。」
杜克眼裡的那種凝重讓岳崑崙更加明確對手的強大,他瞬間想起了籐原山郎。籐原山郎雖然死在他的槍下,但在他的心裡,他沒覺得自己勝了。慘勝如敗。費卯這樣說過。一連除了自己和一個生死未卜的周簡,全部死在了緬甸和怒江西岸。這一切難道還要重演一次?這一次A排又會怎樣?這一次自己還能射殺對手嗎?
杜克看岳崑崙有點兒恍惚,用力拍他一下:「集中注意力。」說完向青狼打個手勢。
杜克和青狼分別消失在戰壕兩端,帶著他們的加蘭德狙擊槍。A排現在有三個狙擊手。
北岸的美軍營地裡已經悄無聲息,一個連的美軍死光了;日軍在瘋狂強渡,數量眾多的迫擊炮、擲彈筒、重機槍還有狙擊手在後方掩護;南岸的美軍開始還擊,在沒有工事掩蔽的情況下還擊,炮火和日軍狙擊手給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傷亡;A排躲在戰壕裡向河面開槍,那個美軍機槍手接替了艾奇遜的位置。
世界一片喧囂,岳崑崙卻心如古井。他全部的注意力在瞄準鏡裡,在勾著扳機的食指上,他在等待,等待那桿98K再次出現。
南岸的一個樹叢裡,籐原冷野靜靜潛伏,他的位置遠離了狙擊隊。他同樣在等待,等待那桿春田步槍再次出現。
400米以內的目標,對岳崑崙和籐原冷野這樣的狙擊手來說,足以保證百分百的命中率。倆人的槍法已經分不出差距,他們現在能比的,唯有耐心,誰先失去了耐心,誰死。
狙擊隊的槍聲此起彼伏,對岸不斷有人被命中,牟田口峻非但不高興,還很憤怒,他快要氣瘋了。對岸有兩桿加蘭德步槍準得要命,專挑狙擊手打,被那兩桿槍射殺的狙擊隊員已經快到兩位數。他屢次試圖捕捉那兩個狙擊手,但對方很有經驗,打完一槍迅速轉移,不作分毫停留。要在無數加蘭德步槍的擊發聲裡分辨出加那兩桿蘭德狙擊槍本來就困難,又何況是要捕捉這樣兩個極其狡猾的狙擊手。籐原冷野也許能捕捉到,但他始終沒有開槍,他應該是在等待那桿春田步槍。牟田口峻放棄了,強渡的部隊已接近對岸,從南岸的火力情況判斷,美軍不會超過一個營,而且是沒有防禦工事的一個營。只要吉田大隊登上南岸,美軍只有撤退的份。牟田口峻把瞄準鏡轉向一挺風冷式重機槍。槍口在噴火,槍管上的蜂窩狀散熱孔也在噴火,十字線上移,架上機槍手的臉,是個美國人。
「兄弟!你頂好!剛才對不住啦!」剃頭佬邊開槍邊喊。那個被他戲弄過的美軍機槍手就在他邊上,正頂著各種火力向河面猛烈掃射。剃頭佬佩服勇猛的人。
「頂好!」美軍機槍手大聲喊,他也就聽懂了這兩個字,但他明白這個中國士兵是在誇他。趁換彈鏈的間歇,他轉頭向剃頭佬笑下,口香糖粘在牙上,牙很白。那口白牙突然碎開,子彈從他左邊臉斜穿進去,從後腦右邊鑽出。
岳崑崙瞳孔一縮,右手食指同時一緊。
籐原冷野槍管急轉,飛速在瞄準鏡裡搜尋目標。
岳崑崙忍住,他沒扣下扳機。那聲槍響雖然是由98K擊發,卻不是和大刀埋在一起的那桿。此種細微的差別,也許只有他才能聽出來。
春田步槍沒有響,籐原冷野又恢復到蓄勢待發的靜止狀態。
杜克開槍,青狼開槍。
一發子彈在牟田口峻的步槍上濺出火星,另一發噗哧沒入他的右臂。
牟田口峻中槍時的慘叫讓籐原冷野猶疑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擺向那兩聲加蘭德槍響方向的槍管並沒有吐出槍火。
吉田大隊登上了南岸。額上綁著白布條,手上抱著炸藥包的日軍敢死隊嚎叫著衝向美軍。美軍徹底喪失了鬥志,他們退縮。
剃頭佬呆看著那個美軍機槍手。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為不認識的人難過過,從來沒有,但現在他很難過,他想抱著這個美國死鬼大哭一場。
「撤退——撤退——」杜克在戰壕裡貓著腰跑一路喊一路。不可能守得住了。
「發什麼呆!」杜克沖剃頭佬吼,「撤退!馬上!」
剃頭佬一聲不吭地把那個美軍機槍手背上。不讓他的屍首落在日本人手裡,這是他唯一能替他做的事,也是他向他表達歉意和尊敬的方式。
杜克被剃頭佬反常的行為弄愣了一下,然後跑開了,繼續的嚷叫裡增加了新的內容,「撤退!活著的帶上死了的!以後別人也會帶上你——」
籐原冷野望著敵軍撤退的方向,一塊石頭捏碎在手裡。
「我還會找到你……」籐原冷野自言自語。
1944年3月4日拂曉,因為吉田大隊的拚死進攻,南比河渡河點被奪回,田中新一和他的第18師團主力得以倖免;4日中午,日軍全部逃到南比河南岸,前衛部隊追上吉田大隊,加入對瓦魯班的攻擊,美軍被迫退出瓦魯班;5日,新編22師攻佔孟關;6日,新編38師趕到瓦魯班外圍,對驚魂未定的第18師團展開攻擊;7日,駐印軍戰車1營出現在瓦魯班,切斷了瓦魯班通往南方的大道。至此,第18師團主力被壓迫在瓦魯班至南比河之間的狹小地帶,再次面臨被全殲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