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流在緬北的血 第43章  (1)
    滿月。大龍河在銀白的月光下像一條玉帶蜿蜒,兩岸的叢林夜霧氤氳,一切都很安寧。

    岳崑崙趴在一個枝椏上,茂密的枝葉和身上的偽裝隱去了身形輪廓。空氣濕潤而清新,帶著植物清香。岳崑崙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滇黔交界的那片大山裡。山裡有間木屋,木屋裡亮著燈,一個老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眺望著山梁。老人在等孫子回來,兩年前的這一刻,他就是從那道山樑上走的,背著一背架的山貨,去盤石鎮趕圩,他說他會回來……岳崑崙把眼在袖子上用力擦擦,這些都是他瞎想的。走的時候爺爺還病著,現在病好了麼?還是更重了?又或是……在同古往家郵的信爺爺收到了麼?

    「睡了?」臨近的一個枝椏上青狼壓著聲問。

    「沒。」岳崑崙答。

    「我先瞇一會兒,一會兒換你。」

    「睡吧。」

    杜克多留了個心眼,除了在陣地前的明哨,還在樹上安了暗哨,岳崑崙和青狼就是暗哨。

    不一會兒青狼那邊響起微微的鼾聲。岳崑崙不敢再走神,打起精神緊盯陣地前緣。弟兄們和自己一樣,都有一個回家的夢,他希望他們都能活著回家。那桿98K自那晚之後就再沒有響過,但那個狙擊手絕沒有離開。岳崑崙能感覺到來自敵陣的壓力,和那桿98K原先的主人交手時一樣的壓力,甚至還要強烈些。

    一道長滿灌木的土坎後面潛伏著整支狙擊隊,從這個位置望過去,那棵大榕樹並不遠。

    「目測距離四百米,可視度良好,射界開闊。」牟田口峻放下望遠鏡,目光轉向一邊的籐原冷野,「少佐是不是過於謹慎了,管尾這幾天打下來並沒有在包圍圈裡發現狙擊手。」

    「也許他是在等我,或是在等你,等你我的腦袋出現在他的瞄準鏡裡。」

    籐原冷野又用那種冰冷的語調說話了,又說得牟田口峻渾身發瘆。

    「這一點也不好笑!」牟田口峻條件反射地把頭縮到稜線以下。他可不想自己的腦袋被十字線鎖定,儘管他時常鎖定別人。

    籐原冷野左右看一眼,所有的隊員已經各就各位。他把98K在土坎上架穩,瞄準鏡罩上那棵榕樹:「通知管尾開始。」

    一組日軍士兵在地上爬,爬得很慢很小心,身後的樹叢裡,幾百雙眼睛在盯著他們。

    這是段艱難的路程,一個年輕的士兵停住,就連喘氣也是小心翼翼。往前看,那棵該死的榕樹就像一頭巨大的妖獸蹲踞在夜色中;往後看,一片黑黢黢的叢林,但那裡頭潛伏著那些眼神凶狠的官長和同僚,等著他排除詭雷或是被詭雷炸成碎片,而後發起進攻。

    士兵不敢再停留,他已經被左右的同僚落下了一段,一想到那些嚴厲的懲罰手段他就不寒而慄。他繼續往前爬,用刺刀掃雷——刺刀在面前的地面小心地掃過,掃一個扇形推進一點,發現浮土就馬上停住。這種掃雷方式在寬闊地帶管用,在這種植被密集的叢林裡,純粹是自我安慰。他只能在心裡祈求天照大神的護佑,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十字線鎖定。

    岳崑崙輕輕拉動槍栓,步槍頂上了火。他盯著那幾個鬼子好一會兒了。他準備開槍。

    「你別動——」聲音從右後方傳來。

    岳崑崙回頭。杜克的一雙藍眼睛在黑暗中亮著,不知道什麼時候上的樹。

    那個年輕的日軍士兵還在繼續往前推進。被汗水沁濕的後襟冰涼地貼在背上,連褲襠裡也是冷颼颼的。他希望正在做的事不過是一場噩夢,等睜開眼,他會看見臥室熟悉的房頂。他想家,比任何時候都想。他突然停住,僵硬地往後縮了一點,抬頭看,一根細線橫繃在頭盔上方,順著細線看過去,一顆美式手雷懸掛在身體左側的灌木裡。

    小心地摘下手雷,剪斷細線,士兵已是滿頭滿臉的汗水。汗水流進眼睛,微微的辣痛,他抬手擦去汗水,順勢往後看一眼。一片匍匐的身影。他的同僚摸上來了,和他相距不過十幾米。士兵擠出個笑臉,轉回脖子,一團火光映入瞳仁,而後轟地一響。世界黑了,一片寧靜。就在他擦汗的時候,背包掛動了另一根細線。

    岳崑崙眼瞧著那個鬼子被詭雷炸翻出去,火光閃動瞬間,映亮了幾十個趴著的鬼子。

    「前進——」

    跟隨著鬼子指揮官的嘶吼,鬼子嚎叫著起身前衝,每人都端著一根長竹竿,竿梢挑著個沉甸甸的炸藥包。這是管尾選出的敢死隊,他一定要摧毀那個榕樹據點。

    「打——」杜克一聲怒吼,手上步槍連點。

    榕樹上下頓時槍聲大作、槍火閃動,除了岳崑崙繼續保持靜默,A排所有的弟兄都在開火。要被一根竹竿捅進樹冠,那幾公斤炸藥足夠炸飛半個排。

    籐原冷野那張線條硬挺的臉在明滅的槍火中更顯峭礪。沒有他的命令,狙擊隊誰也不敢開槍,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那些挺著竹竿前衝的同僚一個個栽倒。

    「少佐,你在等什麼?」牟田口峻握槍的手青筋暴起。

    籐原冷野流露出一絲失望,他沒聽見春田步槍的槍聲。

    「少佐——」牟田口峻已經是在吼叫。

    籐原冷野突然舉槍,人槍似乎合二為一,那種穩定有力的姿態讓所有人都相信,他只要扣下扳機,就會有一人送命。

    「你又在等什麼?」籐原冷野微微移轉槍口捕捉目標。

    牟田口峻忙跟著舉起槍,槍口的方向卻有些茫然。

    「樹下的機槍手是你的。」籐原冷野瞄準的是樹冠裡那點不停閃動的機槍熾焰。

    「3——2——」籐原冷野倒數。

    兩發子彈幾乎同時出膛,尖嘯著撕裂空氣,穿過戰場,分別鑽進兩個機槍手的頭顱。

    兩聲重疊的98K槍響,兩架勃朗寧輕機槍歡快的擊發聲戛然而止。岳崑崙渾身一震,那桿98K又出現了!

    「大個兒——」A排的弟兄一片悲吼。

    機槍手大個兒死了,死得很徹底,前額一個槍眼,後腦一個血窟窿。

    更多的槍聲響了,鬼子的九九式狙擊步槍,好幾個弟兄身上噗地騰起血霧,石頭一樣從樹上墜落。

    「三點鐘方向敵軍狙擊手——注意隱蔽——」杜克大叫。

    岳崑崙向槍聲方位開槍,盲射。九九式狙擊步槍的槍口幾乎不會發出熾焰。

    籐原冷野身邊的一名隊員中槍翻倒,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眉心鮮血噴湧。

    籐原冷野僵住,不是因為隊員的死,是因為那聲清脆的槍響,春田步槍的槍聲。

    「是他……」牟田口峻看著籐原冷野。

    岳崑崙一拉槍栓,彈殼拋起,沒等開第二槍,被一隻手從後面大力一拽,他往後翻倒。兩聲98K的槍聲接踵而至,兩發子彈幾乎是貼著臉掠過。岳崑崙感覺到彈道的灼熱,如果不是被拽倒,現在那灼熱感就在他頭顱裡。杜克把他拖進了機槍巢掩體。

    槍聲、爆炸聲、叫喊聲、慘叫聲、咒罵聲……周圍一片混亂。岳崑崙呆呆地看著大個兒,大個兒似乎也在呆呆地看著他。那是雙沒有焦點的眼睛。大個兒真的是死了。岳崑崙把步槍架上沙袋,瞄準鏡罩上剛才98K響槍的方向,搜索,等待、捕捉。那兩個狙擊手很厲害,已經盯上他了,他必須冷靜,冷靜,更冷靜。杜克在對步話機大聲喊著什麼,岳崑崙一句也沒聽清,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瞄準鏡裡。他必須找到他們,殺死他們。

    籐原冷野和牟田口峻靠在土坎稜線以下,倆人都不確定是否擊中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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