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印度女人放肆地向這邊笑喊:「巧克拉——洞姆嘎憨茄河格?」眼裡都是挑逗。
「這幾個印度娘們兒跟咱們說啥?」花子詢望著費卯。
費卯牙縫裡逼出倆字兒:「滾蛋!」
花子訕訕地回過頭,還是不甘心,又問黃任羽:「密斯黃,你懂印度話不?」
黃任羽笑著回答:「她們說:『男人,你到哪兒去。』」
「嘿——」花子興奮得抓耳撓腮,「印度娘們兒還真他娘的風騷!」
「不,印度婦女雖然個性熱情奔放,但在守節方面和中國女人是一樣的。」黃任羽說。
「那她們麼斯這樣?」寶七忍不住插嘴問。
「她們……是做那種生意的。」黃任羽有些說不出口,「不要接觸她們,會被處分。」
不用明說大家都能聽明白,是做皮肉生意的。
「這地方荒得兔子都不拉屎,還會有這個?」寶七很意外。
「駐印軍來後,營區需要勞工,一些印民就陸續遷來,靠給駐印軍打零工養家餬口。他們都是阿丘得,很窮,也是被生活所逼……」黃任羽臉上流露出同情與憂傷,他想到的是國內那些受苦受難的同胞,他們正承受著戰火和災荒,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
岳崑崙一直默默地聽著,此時也禁不住問:「阿丘得是什麼意思?」
黃任羽解釋道:「印度教的種姓制度把人分作等級,婆羅門、剎帝利、吠捨和首陀羅。婆羅門社會地位最高,從事文化教育和祭祀;剎帝利為第二種姓,從事行政管理和打仗;吠捨是第三種姓,經營商業貿易;第四種姓是首陀羅,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被高種姓當作奴隸來用。四大種姓之外,還有很多印度人,他們連成為首陀羅的資格都沒有。這些人被稱做『阿丘得』,意思是不可接觸的賤民,被認為是不潔的,誰要是接觸了他們,誰便會受到玷污。」
「印度比中國還要黑暗!這些不公正的階級制度都該摧毀!」郭小芳氣憤難平。
黃任羽歎口氣。改變一個社會的階級制度需要開天闢地的力量,甚至是政權的更迭,這就要發起內戰,會死很多的人。一夥人都不再說話,那幾個印度女人讓他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國內那些流離失所的同胞。
一夥人跟著黃任羽進了一幢營房。登記完各自原先所屬單位,黃任羽喊進來幾個兵,要送他們回各自的單位。這些人裡除了岳崑崙,不是新編22師的就是第5軍直屬部隊的,都能在蘭姆伽基地找到各自的單位歸隊。從在野人山供給站認識一直到現在,一夥人都在一起,現在說分開就要分開了。大伙嘴裡不說,心裡都不是個滋味。
「密斯黃,他怎麼辦?」寶七指的是岳崑崙。
「放心吧,會得到妥善安排。」黃任羽說。
郭小芳不捨地望著岳崑崙,眼裡有了淚光。
「還會見面的。」岳崑崙安慰說。
「為啥一定要回原先的部隊?」青狼把背包丟到地上,「我連隊的人死得就剩我一個,回團裡也是重編,就不能把我們編在一塊兒?」
「說得是塞!」寶七也叫起來,「做麼斯要分開?密斯黃想想辦法,把我們弟兄編在一起。」
「這個……」黃任羽有些為難,這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事。
「長官,幫幫忙。」
「長官,求你了還不行,要不我給您磕個頭!」
大個兒和花子也跟著吵吵。
「不准喧嘩!」一個中年美國軍官出現在門口,面容陰鷙,佩美軍中校軍銜。
黃任羽向中校敬個禮。
中校走進來,既傲慢又輕蔑地掃眾人一眼,用英語問:「怎麼回事?」
黃任羽一挺身子,大聲用英語回答:「報告扎姆中校,他們是從野人山出來的中國遠征軍士兵,希望能整編在一個連隊。」
「胡鬧!命令他們馬上回到各自的連隊。」
「可是……他們原來的連隊成員大部分都犧牲了。」黃任羽是想幫他們說話。
「那就命令他們回營部,如果一營人都死光了就回團部!」扎姆對黃任羽的頂撞很惱火,他骨子裡就瞧不起中國人,而且從不掩飾,「你們中國軍隊就是一幫毫無紀律可言的烏合之眾!士兵粗鄙怕死,長官自私貪婪!我不理解美國政府為什麼要幫助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民族、一群骯髒的豬玀!你們就該亡國!就該被日本人屠殺和奴役!」
黃任羽氣得嘴唇發抖,卻不知道該如何反擊,邊上的費卯發出一聲忍無可忍的怒吼:「老子操你個媽——」同時就朝扎姆撲過去。
邊上的幾人一下拉住費卯。攻擊一個中校,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整不好要被槍斃。
「你想幹什麼?!」扎姆吼在往後退。
青狼臂力好,一雙手鐵一樣箍住費卯。費卯兩腳離地、張牙舞爪地往扎姆身前掙,兩眼血紅,脖子上青筋扭動。
「癟犢子玩意還算有點兒血性,他說啥了?」青狼問。能把費卯都激成這樣,那美國佬的話就不知道多毒了。
「他他媽侮辱中國人!他他媽說我們就該被小鬼子像豬一樣屠宰,就該當亡國奴!」費卯失聲痛哭。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一個中國人的自尊,已經放棄了報國的努力,那些深埋在靈魂深處的痛苦,那些用頹廢和玩世不恭麻醉的慘敗和失望,在這一刻全部都爆發了出來。
青狼手指扣上了扳機,一步步逼向了扎姆,一股二球楞勁撲面而來。
一群人都冷冷地盯著扎姆,那種無聲的憤怒讓扎姆悚然。
「不要做蠢事……」扎姆一步步往門外退。
黃任羽此時恢復了理智,忙擋在青狼前面。蘭姆伽基地的美國軍官本來就和中國將領不合,要發生了流血事件,不單是這幾個中國士兵的事,整個美中合作反攻緬甸的計劃都會受到影響。
「讓開,不然連你一塊兒整死。」青狼眼裡殺機灼灼。
「你不能傷害他。」看似文弱的黃任羽此刻也顯出了強硬的一面。
青狼嘩地一扯槍栓,槍管還未完全抬起,被一人緊緊握住。
「殺自己人不算本事,要殺人殺鬼子去。」是岳崑崙。
就像兩頭雄獅狹路相逢,沒有一方會主動示弱退縮,四道強悍的目光撞在一起,幾乎要撞出火星。
正僵持間,門外傳進一聲怒喝:「都住手!」
眾人望過去,一個身穿美軍野戰服的老人,瘦削的臉上架一副無框眼鏡,一臉皺紋如刀砍斧鑿。
黃任羽和扎姆一驚,同時挺身敬禮:「將軍!」
來的人是中國駐印軍最高指揮官史迪威,他到這邊有點兒事,正好撞上這一幕。
史迪威在黃任羽面前站住,問:「什麼事?」
史迪威的中國話帶著廣東口音。沒來中國之前他以為學會了中國話,到了中國才發現自己學會的是廣東話。這是中國和他開的第一個玩笑,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中國的熱愛。
黃任羽大聲回答:「報告將軍!他們是剛從野人山走出來的中國遠征軍士兵,不想被拆散,要求編在一起!」
「孩子們,」史迪威的目光在一張張臉上緩緩滑過,眼神中飽含著歉意與悲傷,一切都過去了,你們到家了……」
這是一個將軍對倖存士兵的愧疚,這是一個老人對孩子遠歸的深情。眾人都離家已久,心中湧起一陣酸楚,喉嚨裡像塞了團棉花。
「喬大叔,他們,那麼多的戰友,都犧牲在野人山了——」郭小芳說著說著就哭了。
屋裡一片沉默,滿溢著感傷。
史迪威眼含淚光,將郭小芳輕輕攬進懷裡:「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他們……」
郭小芳再也控制不住,抱著史迪威發出撕心裂肺的慟哭。
「孩子……你堅強地活下來了,以後要更加堅強,像個真正的戰士那樣。我向你保證,他們不會白死,日本人一定要為此付出代價!我要帶領你們打回緬甸!」
郭小芳使勁地點頭,盡力壓抑哭聲。
「扎姆中校。」史迪威放開郭小芳轉向扎姆,神情變得威嚴,「不能理解戰士之間那種生死與共的感情的軍官,就不配當一名軍官。我命令你,先把他們安排在新兵訓練處,等訓練考核完畢再作安排。」
「是!」扎姆敬完禮又猶疑地問:「將軍,女兵怎麼安置……?」
「孩子,」史迪威轉向郭小芳,「你原來在哪個單位?是什麼兵種?」
郭小芳擦乾眼淚:「我叫郭小芳,原來是新編22師文工隊的宣傳員。」
史迪威點點頭:「駐印軍總指揮部也成立了文工隊,你願意去那嗎?以後還是有機會見著他們的。」
郭小芳看著岳崑崙他們。她心裡明白,自己不可能跟他們一起被編進戰鬥單位。
「謝謝喬大叔。」郭小芳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