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流在緬北的血 第8章  (1)
    曙光一點點兒侵蝕黑暗,屋裡逐漸明亮。一縷陽光斜穿過窗戶,落在一張困惑悲傷的臉上。

    陽光刺痛了眼睛。杜克眼皮動下,慢慢醒轉。

    目光晃動模糊,桌面上倒著一個威士忌空瓶、半杯殘酒、一個駱駝煙殼、一張相片、一支點45口徑的勃郎寧手槍,槍邊上散落一個彈匣和一些11.43毫米的手槍子彈。

    杜克坐直了身子,腦袋無力地靠上椅背,瞇起眼望著窗外。天又亮了,又是該死的一天。他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趴在桌上睡著的,他喝了一夜的酒,頭疼得像要裂開。

    杜克抓過桌上的煙殼。煙殼是空的,他憤怒地把煙殼揉成一團,用力摔向窗戶。煙殼被玻璃彈回到桌面,滾到酒杯邊停住。杜克抓過酒杯,把半杯殘酒一下灌進嘴裡。烈酒如刀,順著食道流進胃裡。這種快意的疼痛沒能讓他舒服點兒,他眼前又出現了瞄準鏡,是透過瞄準鏡觀瞄的景象,他又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每次他把右眼貼近瞄準鏡,世界便只剩下自己——十字線架上一個戴德式鋼盔的頭顱,那人長著一雙德國佬的灰眼珠。如果僅是這些,還不足以讓他開槍,但那人正用一桿98K狙擊槍瞄準,槍管指的方向是他此次任務的營救目標。沒有時間遲疑,他扣下了扳機。撞針被釋放,清脆地擊上子彈底火。他身子還穩定保持著開槍前的姿勢,就像他沒有開槍,只有這樣,彈道才不會在子彈射出槍管前發生偏移。那個頭顱在鏡頭裡爆開,鮮血和腦漿四散飛濺,無可挽回。就是這一幕,永遠地烙在了杜克的心裡,不能忘懷,恍如噩夢。他射殺的不是敵人,是一名美國大兵。

    杜克突然伸手抓起了手槍,一手熟練地壓進彈匣。槍機喀嚓一拉,子彈頂上了火。杜克把槍管猛然塞進嘴裡,自殺的衝動突如其來,只要扣下扳機,11.43毫米的大口徑子彈頃刻會把他的後腦勺轟得粉碎,不會有一分活著的可能。

    杜克的目光觸上了桌上的相片,相片裡一個女人一個孩子。

    槍管慢慢從嘴裡拿出來,杜克的兩個手肘無力地撐上桌面,十指用力地揪起頭髮。家人在等著他回去,他沒有勇氣拋棄他們。杜克在哭,身子抑制不住地抖動,胸腔裡斷斷續續的聲音就像一頭獨狼的嗚咽。他厭倦戰爭,他痛恨戰爭,但他無力擺脫。他覺得自己就要瘋了。

    屋外響起了車聲和清脆的喇叭聲,是送那批中國兵去火車站的車,他們今天就要被送去蘭姆伽。杜克把槍插回腰上,雙手用力地擦擦眼睛,又起身用水沖了臉。男人的軟弱從來都只留給自己。

    岳崑崙一夥兵站在卡車上,目光齊刷刷地望著車下的杜克。對這個喜怒無常的人,他們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漠視。

    杜克抬頭看著岳崑崙,說:「但願有機會看見你開槍。」

    岳崑崙沒有回答,只是把右手舉到額前,向杜克行了個軍禮。

    杜克也緩緩把右手舉到額前,目視著卡車遠去,在漫天的黃塵中漸漸消失成一點。

    「士兵,我相信你是名優秀的狙擊手……」杜克自言自語。

    車輪「光當光當」地撞擊著鐵軌,聲音執拗單調。車廂裡一片昏黑,鐵門拉開一尺縫隙,天光直切進來,晃亮十幾張木訥的臉龐。岳崑崙坐在門邊,望著野人山蒼黑的山脊在荒原的盡頭越退越遠。風呼呼地灌進來,打在臉上生疼,岳崑崙一動不動。到底是野人山遠離了他還是他遠離了野人山?岳崑崙感覺很恍惚。那些戰友和自己的心,永遠也走不出那片黑暗。

    「我們還會回來嗎?」郭小芳蜷在角落裡輕輕地問。

    「會的。」岳崑崙的回答和他的眼神一樣堅定。

    第二天清晨,岳崑崙在郭小芳的推搡裡醒來,發現「光光」的聲頻放緩了,火車在減速。

    「就要到蘭姆伽了!」郭小芳驚喜喊叫。

    打開鐵門望出去——滿目荒涼,都是起伏的山谷和乾旱的河灘。

    「這是麼斯鬼地方塞?!」寶七顯然很失望,他想像中的蘭姆伽就算不是青山綠水,那也不能荒得這模樣。

    「寶爺,您就省省吧!」費卯含口水仰起頭咕嘟咕嘟地漱口,放下頭又咕咚嚥下去,「蘭姆伽,位於印度東北部的比哈爾省,夾在喜馬拉雅山脈和恆河中間。因為地處荒僻、不易逃脫,一戰時英國佬在這裡建了戰俘營關押兩萬意大利戰俘,現在改吧改吧丟給史迪威,既不得罪美國人,又能防著駐印軍深入印度。真他媽夠精的!」

    「這些孫子,在緬甸就該讓他們都死球了,救他們個屁啊!」花子一臉便秘的表情。

    「不容易啊,連花子都有自尊了。」費卯摸著花子的頭,那神情姿態,跟摸狗頭沒兩樣。

    火車喘息著停住。一夥人迫不及待地跳上站台,活動著身子四下張望。這趟火車是貨車,除他們一撥落伍兵,其它車廂裝的全是軍用物資。上去卸貨的兵全和他們穿一樣的軍裝,就是膚色五花八門。黃、棕、白不稀罕,他們全都見過,可黑人把他們震住了。一個個滿臉驚愕,看得目不轉睛。

    「造業啊……黑成這樣,挖煤的也沒這麼黑塞。」寶七表示出極度的同情,他不缺的就是同情心。

    「是不是從來不洗澡才黑成這樣?」花子用他有限的智商分析。

    費卯用力抽一下他後腦勺,「你個臭不要臉的也不洗澡,啥時候黑出這水平了?」

    一夥人正不知道往哪去。一個年輕的中國軍官走過來,微笑著問:「請問,你們是不是剛從列多過來?」

    來人佩****中尉銜,一張清朗的臉上透著儒雅,褲縫筆挺,皮鞋黑亮,和他們顯然不是一類人,一看就是那種沒打過仗吃過苦,但絕對不會影響陞遷的文職軍官。

    「是的——」費卯怪聲怪氣地答應。他自己也分不清對這類軍官是妒忌還是反感,只是本能的牴觸。

    「你們辛苦了!」軍官突然一個立正,啪地向他們敬了個有力的軍禮,那尊敬的神情,就好像面對的不是從緬甸潰敗下來的落伍兵,而是迎接凱旋歸來的將軍,「在下黃任羽,中國駐印軍中尉參謀,奉命前來迎接各位前往蘭姆伽營地!」

    一夥人都有些愕然,在以往的經驗裡,還從來沒有一個長官會這樣對待士兵,除非一種情況,就是拿大頭兵開涮。他們都吃不大准。

    這時候一個白人軍官拿著個文件夾走過來,戲謔地向黃任羽喊:「嗨,密斯黃!」

    「抱歉,有點兒物資交接的手續要辦。麻煩稍等我一會兒。」

    黃任羽禮貌地道完歉,轉身接過白人軍官手裡的文件夾,從上兜掏出一支鋼筆簽字。

    倆人用英語交談,語速飛快。費卯在邊上聽得瞠目結舌,這個中尉哪是在說外語,整個跟說母語沒什麼兩樣。

    白人軍官走了,黃任羽回轉身,歉意地笑笑,「這裡離營區有四五華里,沒申請到吉普車,只能委屈各位健兒坐貨運卡車了。」

    「健兒……」大個兒摸摸頭,問費卯,「是啥意思?」

    「丫挺的!」費卯壓著聲音罵,「跟咱們酸文倒醋呢。」

    「長官。我們能走著去不?」寶七坐火車坐得渾身僵硬,想走走道,順便也看看蘭姆伽。

    「慚愧,千萬別這樣叫我。我這個『長官』跟你們比還是個新兵蛋子,聽著跟罵我一樣。

    「要不我們也叫你『密斯黃』?」費卯一句玩笑話,『密斯黃』後來就成了A排對黃任羽的專用稱呼。

    黃任羽用力拍下寶七的膀子:「走,步行去營區。」

    柏油路寬闊整潔,寶七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頭,兩腳踢著正步,嘴裡「一二一」地喊個不停。一隊人心情都感輕快,一路所見所聞叫人振奮——路上軍車川流不息,滿載著物資或是荷槍的軍人,很多車在他們身邊停過,司機和士兵熱情地招呼他們上車;無數森嚴盤列的營房和一排排的電線桿一起延綿向荒原深處,一切都顯得忙碌而大有作為。

    「嘿!你們看!」花子興奮地指路邊。

    三五個站在路邊的印度女人正向他們招手,一塊白布從肩頭斜纏下來,雖是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卻裹出了一身凹凸,個個肥臀細腰,胸部堅挺。別說是花子、寶七和大個兒看得兩眼發直,就連成天鐵著張臉的青狼也多瞥了兩眼。郭小芳偷偷看一眼岳崑崙和費卯,只有他倆目不斜視。岳崑崙不看是因為沒興趣,費卯不看是源自他從小受舊式教育養成的驕傲,這是唯一剩下支撐他靈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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