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芳不是被背走的,是被一副擔架抬走的。岳崑崙攔不住也就由他們去了。跟他們一起離開供給站的還有十來個弟兄,用寶七的話說:「這些都屬牲口的,閒著也是閒著。」
原以為離山外不遠了,但從供給站走到野人山跟列多的分界峽谷還是用了十幾天時間。
一座鋼索吊橋自峽谷上凌空飛渡,一隊人在橋頭停住。橋面新竹鋪就,顯然是為了救助遠征軍新建。舉目遠眺,橋那頭的山勢逐漸低緩,與蒼黃平原相接。只要走過索橋,就算真正走出野人山了。
瞧大伙都有些發愣,費卯催促:「走吧——捨不得這兒還是怎麼著?」
寶七望一眼野人山,再望一眼神情黯然的弟兄們,歎口氣說:「走吧……」
「放我下來。」擔架上郭小芳用力扭轉身往回看。
郭小芳面朝野人山一動不動地站著,站出了淚水,站出了悲傷。
群山浩瀚,林濤翻滾,叢林深處那些嗚嗚咽咽的聲響就像無數亡靈的號哭。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郭小芳輕輕地唱。
歌聲傳出很遠,傳向叢林的深處,亦穿透歲月的煙塵,讓那些魂靈得到安寧,讓中華的子孫永遠銘記。
一隊衣裳襤褸、瘦骨嶙峋的人踽踽走進了列多小鎮,瞧著像一群鬼。房舍、商舖、塵土飛揚的街道、圍觀跟隨的人群……他們又回到了人間。
早有幾個印度小孩兒尖叫著跑去收容站報信,不一會兒一輛美式吉普自街那頭疾馳而來。車開得很野,強勁的引擎轟鳴和車後的滾滾黃塵倏忽而至。車到跟前幾米才一腳急剎,輪胎抱死,尖叫著在地面磨出青煙。
寶七正走在隊伍前面,駭得一下躥到路邊,拍著胸口罵:「信了你的邪!你是開汽車還是開飛機塞?」
嗆人的黃塵湮沒了眾人。一個高大的美軍跳下車走上來,滿臉胡茬,手裡捏個扁酒壺,一把口徑大得嚇人的手槍鬆垮垮地掛在右胯。眾人都看清了那人袖標上的星條旗徽記。一隊人都望向費卯,他們裡面就他會幾句洋涇濱的英語。
費卯瞥一眼那人的袖標,是個美軍軍士長,算不上軍官,自己好歹還是個少尉。費卯清清嗓子,用英語居高臨下地說道:「我們是剛走出野人山的中國遠征軍,叫你的長官來與我對話。」
軍士長舉起酒壺灌了一大口酒,跟喝水一樣。
「哪學的英語?一股高梁花味兒。」
從軍士長嘴裡說出來的居然是地道的北平官話!費卯的嘴合不上了,一隊人也都懵了。這傢伙是老外嗎?
寶七捅捅費卯,半認真半調侃地問他:「跟大伙說說,哪學的英語?」
「大爺的,這都聽出來了……」費卯嚥一口唾沫,「教我們英語的老師陝西鄉下來的,說中國話都一股高梁花味兒。」
「這美國哥們兒神了嘿!」寶七用費卯的北平口音驚歎,學得惟妙惟肖,他的口技手藝還沒丟。
軍士長噴著酒氣問:「你們裡面誰是軍官?」
大伙的目光都集中在費卯身上。他們是在供給站混熟的,之前互相不認識,費卯的少尉身份是他自己說的,但他們對這來路不明的軍官身份都表示懷疑。費卯身上哪一處也不像是個軍官。
「本人是中國國民革命軍少尉!」費卯把單薄的胸脯挺高,努力想拔出幾分軍姿。用他之後的話說:這叫國格!****弟兄就是再丟人,也不能在盟軍面前丟人。
費卯身上別說是軍銜符號,連一套士兵裝都爛成了布條,軍士長斜睨著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態度。
「讓你們失望了,收容站裡我最大,沒有軍官。」軍士長自顧自跳上了車,開車前還不忘灌口酒,「往前走四百米右轉——歡迎回家——」
吉普車揚長而去,費卯嘟囔一句:「大爺的,弄個酒鬼來管咱們……」
往前走四百米,右轉進了扇大門。四排木捨圍出一個操場,幾十個熱氣騰騰的汽油桶在操場上排得井然有序,每個油桶邊一個案子,活像個屠宰場。
兩個大鬍子印度兵關上大門,一大群尾隨看熱鬧的印度人被隔在外面。
「列隊報數——」
東向木捨的柱廊裡傳出軍士長的聲音。一夥人目光踅摸了好一陣兒,才在欄杆後面找著人。軍士長靠坐在地上,酒壺放在手邊。
寶七搖搖頭,歎息道:「我真是信了他的邪,美軍也有丘八……」
一隊人歪歪扭扭列成一個長隊,報下來總共26個,印度兵唰唰地記了。
「我叫卡爾·杜克——」軍士長舒服地叉開腿,「很明顯,是個該死的美國佬兒。官長叫我杜克軍士長,美國朋友叫我卡爾,中國朋友叫我老卡。歡迎來到列多收容站,歡迎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脫光衣服洗個舒服的熱水澡,盡情享受家的溫暖吧——」
大鬍子印度兵嚴肅地用英語喊叫:「全部脫光衣服!」
沒有一個人動,一隊人好像沒聽明白。
「叫我們做麼斯?」寶七看著費卯。
費卯用下巴指下那些油桶:「請咱們脫衣服洗澡。」
「長官。」說話的是岳崑崙,「隊伍裡有女人。」
杜克這才注意到郭小芳。混雜在一群男人裡的郭小芳確實不像個女人,在供給站的時候醫官幫她絞了短髮,不然那一頭虱子沒法弄。
「女人去那邊。」杜克指著場地邊一個有牆沒頂的隔間。
一副震撼的景象,一隊男人赤裸裸地站著,雙手摀住襠部,每人都瘦骨嶙峋、傷痕纍纍。
幾個印度兵上前,嗤嗤地往他們身上噴消毒水,腦袋也不放過,一夥人給嗆得呲牙咧嘴。消完毒就是洗澡,那些裝滿熱水的汽油桶就是給他們準備的。這個流程除了花子活像受刑,其他人都很享受。打了肥皂搓乾淨,每人都感覺像是輕了幾斤。澡是洗了,衣服卻被收了,一群赤條條的男人被趕進屋,輪流接受檢查治療登記刨光頭。從牙齒到腳趾,能檢查的地方一處沒落,一夥人都懷疑一會兒是不是就該上案板了。冗長繁瑣的程序走完,這才給衣服穿,不是他們原來的那堆爛布,是一套嶄新的黃卡嘰軍裝,外加一雙長筒皮鞋和一頂鋼盔。
從屋裡出來,已經是黃昏,一夥人互相打量,都覺得脫胎換骨。
「麼斯給咱們英國佬的軍裝?」寶七敲敲花子頭上的平簷鋼盔,再看看自己身上的過膝短褲。在緬甸的英軍就是這樣穿的。
「寶爺還真不是好糊弄的。」費卯心情不錯,「瞧見沒有?這破鋼盔,英國佬兒的MK-2型,落伍貨,不管是避彈性還是舒適性跟老美的M-1鋼盔都沒法比。最重要的是,他媽的太醜,扣腦門上跟個土鱉沒兩樣!」
「俺覺得挺好。」大個兒愛惜地撫摩身上的一套新行頭,「俺要能穿上這套回家,全村的人都得羨慕俺。」
「瞧你那點兒出息……」費卯搖搖頭,手摸上空癟的肚子,「皮也燙了毛也刮了,還不給吃的?」
「有活人就出口氣!弄點吃食來!」青狼吼得極有氣勢,像是個走進飯館的暴發戶。
杜克從一間屋裡轉出來,腳步踉蹌,眼睛迷濛得沒有焦點,顯然是有幾分醉了。杜克用手裡的步槍指下對面的一排房舍:「那邊是餐廳和宿舍,祝各位用餐愉快,晚安。」說完轉身要走。
「長官。」岳崑崙喊住杜克,「那是我的槍。」
一夥人裡只有岳崑崙和青狼還有槍,剛才脫衣服的時候一起放下的。
杜克把手裡的春田步槍向岳崑崙揚一下:「你的?」
岳崑崙點下頭。杜克利索地一帶槍栓,槍口一下指向岳崑崙,看麻利的動作就知道是個射擊好手。眾人驚愕,岳崑崙卻依然平靜,目光直視槍口。
杜克槍口一轉,食指穩定地一扣,四百米開外的一個燈泡應聲而爆。還沒有亮燈,黃昏時候的視線遠不如白天,沒有預瞄,用的還是站姿。杜克的槍法絕對算得上神射手級別。
杜克放低槍管,看著岳崑崙說:「M1903加裝六倍瞄準鏡,完美的殺人利器。你改的?」
岳崑崙搖下頭。
「你是狙擊手?」
「……算是吧。」岳崑崙答得並不十分確定。一邊的青狼怪異地看他一眼。
杜克眼裡聚起了光,不自覺地摸摸胸前的一個金屬徽章。這枚特等射手證章是他在一次任務中成功狙殺六名德軍指揮官才獲得的榮譽,但杜克的眼神很快又變黯了。在一次營救行動中,他失手誤殺了戰友,之後因為不配合心理治療,最終情緒失控毆打上級。作為一個戰鬥英雄,他沒有被送上軍事法庭,卻被從歐洲踢到了這裡。
「你們可以走了。」杜克又舉起步槍觀瞄遠處,並沒有還給岳崑崙的意思。
岳崑崙眼看著杜克手裡的槍,站著不肯走。
杜克盯著瞄準鏡說:「收容站裡不允許攜帶槍支武器,走的時候會還給你。」
去餐廳的路上,青狼問岳崑崙:「你是神槍手?」
岳崑崙不置可否,這個稱謂和「狙擊手」不一樣,帶了誇耀。他不是願意誇耀自己的人,也覺得這沒什麼值得誇耀。
青狼瞧岳崑崙的眼神又閃出了那種好鬥的狠勁。一干人打打鬧鬧進了餐廳。飯桌前已經坐了一人,穿著和他們一樣的軍裝。那人站起來,轉過身。大伙眼前一亮,都愣了。郭小芳是個美人!之前他們從沒這樣覺得。洗去了髒污和狼狽的郭小芳露出了靚麗的本色,同樣的英式軍服被她穿出了另一種好看。
被這樣盯著看,郭小芳有些不好意思,笑一下說:「坐下吃飯吧……」
郭小芳一笑,所有人都覺得光線亮了一瞬。岳崑崙清晰地聽見好幾人咕咚嚥了口唾沫。
岳崑崙看一眼郭小芳的腳,問:「你的傷……」
「剛才醫官給換了藥,說能下地了。」
郭小芳扯著岳崑崙在身邊坐下,一干人也鬧哄哄地坐下。和大伙想的不一樣,飯菜居然是中餐加牛奶。供給站裡米飯可以敞開吃,罐頭卻是稀罕物,更別提蔬菜了。看見這樣一桌飯菜,個個兩眼冒綠光,也難為郭小芳一直等著他們到了才開始吃。
這是一頓久違的飯菜,從進入野人山那天起,直到現在。所有人在高興裡吃出了悲傷,那些永遠留在野人山中的兄弟姐妹……
日子一晃而過,在收容站轉眼就待了半個多月。每天除了吃喝就是打鬧睡覺,大伙臉上都有了血色,身體漸漸復原。人就是這樣,吃喝不愁了,就開始愁別的,反正總有事愁。收容站天天大門緊閉,不能出去,也見不著人進來,一夥人無聊得抓心撓肺,變著花樣打發時間。
十一月的天,午後的陽光還是白花花的刺眼,將操場炙烤出一片蒸騰的地氣,將杜克的影子縮成一團。一堆人或站或蹲地聚在走廊的陰底,百無聊賴地看杜克圍著操場跑步。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像是架永不疲倦的機器,要不是身上汗透的軍服,一幫人真要懷疑他不是人了。跑的人像上了發條,看的人卻昏昏欲睡。
花子打了個哈欠,又習慣性地在腋窩裡搓搓,再把手湊到鼻尖嗅嗅。
「老卡真是蠻紮實,這都跑過二十公里了。」寶七蹲在地上,「每天不是跑步就是練操,玩了命的練,到底圖個麼斯塞?」
「不懂了吧——」費卯拍拍寶七的膀子,順帶把一粒鼻屎蹭在寶七身上,「這叫保持臨戰狀態!都學著點兒——人家是不想爛在這兒,隨時等著上戰場呢。」
「老卡真是糟了料了,給安了這麼個差事……」寶七搖頭感歎。
費卯挖苦道:「寶七,你也真是糟了料了,你應該去當盟軍總司令。」
寶七回敬道:「老子要真是盟軍總司令,第一個命令就是槍斃了你。」
「別介,」費卯撅著嘴往寶七嘴上湊,「那時候你就是我大爺,我先巴結巴結你!」
寶七噁心得一下跳開,花子和大個兒使勁拖住他,讓費卯上去親。
一夥人正胡鬧,杜克進了屋,一會兒又轉出來,手裡提著那桿春田步槍。槍顯然是保養過了,亮著幽幽的油光。
「你——過來。」
一夥人停住打鬧。杜克的手指著岳崑崙。
岳崑崙還沒走到,杜克一拋槍,岳崑崙啪地接住。
「打一槍。」杜克的神情語氣不容違抗。
不單是杜克,寶七一夥人也很期待,尤其是青狼,他們從沒見岳崑崙用過那桿槍,帶瞄準鏡的槍他們也是第一次見。
岳崑崙就那樣默站,沒有一點兒舉槍射擊的意思。
「這是命令!」杜克一聲怒喝。他覺得自己的情緒越來越不受控制,他酗酒、每天超負荷地訓練,就是為了壓制情緒。焦躁易怒是一個狙擊手的大忌,自己也許再不適合當一名狙擊手。
「為誰而開槍?」岳崑崙抬起頭,直視杜克的眼睛。
杜克很難形容當時的感覺。那雙犀利的黑眸既鋒寒刺骨又飽含深情,平靜與死亡,無情與悲傷,種種矛盾而複雜的情緒混雜其中。杜克彷彿看見這雙眼睛深處那顆冰火交融、愛恨交織的靈魂。這是一個真正經歷過黑暗與殺戮的人,這是一個真正懂得戰爭殘酷的人。杜克瞬間懂得了這個中國士兵,就像懂得自己一樣。
「你每次開槍都要足夠的理由嗎?」杜克問。
「是。我不會為表演而開槍。」
杜克出拳快而有力。岳崑崙左臉中拳,人一下被砸翻在地。寶七一夥人都愣了。
杜克咧咧嘴笑了:「這個理由夠不夠?」
岳崑崙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擦掉嘴角的血,「長官要沒有其它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岳崑崙提著槍走下走廊,慢慢穿過操場。那個孤獨的背影讓杜克想起了從前,他看見了從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