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相見 第38章 追尋愛人 (2)
    巴根鼻子裡一哼,甩鐙下馬,一把抓住薩都爾的胳膊,冷冷地說:「這裡是策旺阿拉布坦大汗的地方,不是拉薩,伺候佛爺的事情交給我們好了。」薩都爾見阻攔無用,只好任巴根等人衝進大帳。

    巴根撩開一層層幃帳,一股陰鬱肅殺的氣息越來越濃。巴根雖然粗魯蠻橫,但倉央嘉措之名還是給他內心增加了巨大的壓力。他的心跳得很厲害。最後一層幃帳後面,一張厚厚的氈墊上,倉央嘉措正靜靜地躺著。

    巴根猛地匍匐在地上,爬著來到氈墊前,恭敬地施禮。薩都爾和自己的手下跟著進來,手裡按著刀劍,隨時準備拚命保護倉央嘉措。

    這時的倉央嘉措幾乎沒有力氣再說話。他聞到一股陌生的氣息衝到自己身邊,知道有生人來了,但他絲毫未動,這個世界的任何變化他都不想再去關心。

    巴根見倉央嘉措沒有反應,探身細看,倉央嘉措果然面色蠟黃,恍惚中有奄奄一息之態。巴根暗叫不妙,連忙大聲說道:「佛爺!小的奉策旺阿拉布坦大汗之命,迎請佛爺到西寧去,您放心,到了那裡,您有我們大汗保護,管保讓您再回拉薩,重掌尊位……」

    倉央嘉措聽著這些話,內心泛起強烈的鄙夷。他堅持著最後一口氣,就是想也許還能見仁曾旺姆一面。他連眼睛都不願睜開,對巴根的話置若罔聞。

    巴根著急了,看這情形,自己就算是強行帶走這個落魄的佛爺,他的身體也不會堅持到西寧的。

    薩都爾見狀,語帶哽咽,但又狠狠地對巴根說:「你也看到了,勝者萬一此時有個三長兩短,算是我等無能,我們去受天譴,如果你們再不離開,勝者在你們手上有差池,受天譴的可是你們!以後生生世世,人們都恨你們青海大汗!」

    巴根一驚,這番話說得的確有道理。大汗要倉央嘉措無非是要拉住這面大旗,如果死在青海反倒不好辦了。他在瞬間打定主意,二話不說,帶著手下扭頭就走,要在倉央嘉措死前迅速離開。

    一場新的劫難就這樣搪塞過去,薩都爾鬆了一口氣。但勝者畢竟病體深重,最後的時刻終究要來臨,待那一天來臨,大概自己的死期也要來了。

    策旺阿拉布坦的人前腳走,仁曾旺姆後腳就到。經過千里跋涉,她和哥哥以及一百多個鄉親終於找到了倉央嘉措。這一百多人已經困厄到面黃肌瘦,但沒有一個人掉隊。

    仁曾旺姆的衣衫已經破舊不堪,如果不仔細看,幾乎認不出她就是拉薩那個動人的白衣姑娘。她從未走過這麼遠的路,再加上本來就有病在身,於是更加虛弱了。當她走到倉央嘉措的大帳前時,已經需要別人一步不離地扶持才能走路。而一直在她身邊寸步不離的,就是她的哥哥居松赤林。

    在哥哥的攙扶下,仁曾旺姆搖搖晃晃來到倉央嘉措的營帳前。隨行的一百多人自動地跟在後面,他們對防護在帳外的蒙古兵怒目而視,如果不是情況不明,他們真想衝上去和這些士兵拚命。其實此刻,這些蒙古兵也已經疲憊不堪,經過多日的困窘,每個人臉上都神情萎靡。

    薩都爾站在營帳外,靜靜地看著這個隊伍的到來。他知道,眼前這個女子一定是人人皆知的仁曾旺姆,即使在最委頓的時候,她也是那麼美麗動人,而且越發惹人疼惜。但是,一種不祥的神色籠罩在仁曾旺姆的臉上,這種神色在她走近大帳的時候加重了。那是一種死一般的蒼白。

    薩都爾琢磨著有可能即將發生的衝突,這些藏族百姓追趕到此,一定會鐵了心和自己的人馬對抗。但是,他又真的不想再和藏族百姓發生任何衝突,他已經厭倦自己的任務,甚至厭倦了自己。現在倉央嘉措已經病重,他不能拒絕這苦命的情侶最後的相見,甚至可以說,他也盼望著這次見面,他早已經從一個押解者變成了倉央嘉措最忠誠的信徒。

    想到這裡,薩都爾讓手下人閃在一旁,自己引著仁曾旺姆兄妹向內室走去,同時囑咐身邊人拿出自己儲存的食物和水,送到藏族百姓們手裡。藏族百姓們本有拚死之心,但見到薩都爾真心友善,也都放鬆下來。

    倉央嘉措知道,一定是仁曾旺姆來了。他隱隱聽到帳外有很多人在說話,這些久違的聲音讓他感到溫暖,愛人的氣息從這些聲音中遠遠來到身邊,他從眾多的氣味中分辨出了她的氣味,雖然那氣息那麼微弱。

    他身子一振,掙扎著坐了起來。

    「瑪吉阿米!」倉央嘉措用盡力氣叫著,這是藏語中對愛人的暱稱,象徵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最徹底的愛。

    仁曾旺姆搖搖晃晃地過來,像一隻受傷的蝴蝶,每一次試圖飛起來都只是踉蹌地一抖。她看到躺在氈墊上的愛人,悲喜交加。他曾經是多麼俊美剛強,但此時形容銷毀,一幅下世的光景。她深深自責,有些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確。但是,她自己現在也是風中殘燭,已經快要沒有力氣去思考一切。

    聽到那聲親切的呼喚,她輕輕答應了一下。她本來也想大喊一聲,呼叫自己的愛人,但是突然之間,她發現自己的嘴竟說不出話來。她嘴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得鹹鹹的,胸中有一股熱血在上湧。她用盡全身力量把頭靠近愛人的胸膛時,兩行滾燙的眼淚從她已經乾枯的眼睛裡流了下來。她踉踉蹌蹌地跪倒在愛人身邊,把頭緊緊貼住愛人蒼白的臉頰。倉央嘉措也緊緊抱住她的頭,把手埋進她已經披散開的頭髮裡。

    此時此刻,她嘴裡說不出話,但漸漸地,有很多聲音從耳邊響起,那些聲音是從天空降下來的,分辨不出是歌聲還是說話聲。

    仁曾旺姆抬頭尋找那些聲音,它們像一條條彩色的飄帶,落到屋子裡每一個人的身上,但是除了她,沒有一個人會注意到它們。

    一縷幸福隨著聲音從天空降下,那是一道溫暖明亮的光線。她微微一笑。那實在是太美了。但是這時,一股悶熱的濁氣鬱積在胸口,越來越憋悶,後來,她感覺自己的心臟都不能再跳動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搖動著她,她不由自主地一張嘴,一口鮮血奔湧出來。她感覺輕鬆多了。

    是的,她感覺身體越來越輕,簡直就像一隻蜻蜓,一陣微風就能把自己吹起來。實際上,她發現自己也真的飛了起來,她怕自己飛走了,趕緊用手去抓愛人的手,但是怎麼也抓不住,她著急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一個噩夢裡,她終於大喊了出來,但自己連一絲聲音都聽不到,她又瘋了似的去抓身邊哥哥的胳膊,可是怎麼抓也抓不住。哥哥睜大眼睛看著她,臉上一片驚恐。

    她真的飛起來了,像佛祖面前燃起的神香一樣,一直升到營帳的上空,她看到營帳裡的人慌作一團,自己的哥哥嚎啕大哭。她看到了自己,是的,真的是自己,她並沒有感到奇怪,自己的手還緊緊抓著愛人倉央嘉措的手,但是眼睛已經緊緊閉上,一攤鮮紅的血灑在愛人的衣衫上,很快變成了黑色。

    仁曾旺姆死了。她的魂靈還在人們的頭頂流連,她再也不能對這個世界產生任何影響,這一次,是她永遠地離開。

    就在人們的慌亂和痛苦中,最後一隊人馬來到了營帳外,是桑吉他們。桑吉憂心忡忡,他在很遠的地方就聽到了營帳裡的哭聲,他還以為是自己的主人倉央嘉措歸天了。他眼裡含著淚水,拚命往營帳裡跑。

    他手裡拿著一個粉紅色的戒指——那是早已離開人世的卓瑪的戒指——自從見到成年的倉央嘉措後,她獨懷多年的思念,但那夢想中的幸福,她從未得到過一絲一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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