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沒有一個秘密能真正保守得住,更何況到處都有人在費盡心機地探聽。拉藏汗已經得到密報,說倉央嘉措已經拜見過五世班禪,要求還回自己的沙彌戒。拉藏汗喜出望外,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終於來了!只要倉央嘉措出了問題,何愁不滅桑傑嘉措呢?但是,他也知道,這時候要冷靜,要在輿論聲勢對自己最有利的時候再出手。他命令手下修寫密信,給青海的策旺阿拉布坦和西藏各大寺廟,道盡倉央嘉措的醜行,要求他們給桑傑嘉措施加壓力。同時,他也上表康熙皇帝,對倉央嘉措和桑傑嘉措極盡詆毀之能事,爭取中央政府的支持:
臣因倉央嘉措事叩聞大皇帝:桑傑嘉措先匿五世達賴喇嘛之喪,後立無德之紅教中人倉央嘉措,盡失民望。如今坊裡市間,皆知倉央嘉措行事悖亂,多作淫詩。其身之偽昭然若揭矣。請大皇帝為民計,徹查其事,責令有司另選真正之靈童,統領眾生。
唯恐奏章不能傳到,拉藏汗連修十幾封,分別派快馬送往京師。
倉央嘉措什麼都不去想了,只想早點見到仁曾旺姆。各種流言的盛行,讓拉薩人對倉央嘉措和局勢的熱情逐漸高漲起來,每個風吹草動都能引起輿論的變化。仁曾旺姆發覺,自己得到倉央嘉措的消息已經越來越容易了,就在今天,她知道了心上人的車駕已經回到拉薩,她早就在家門口等候,雖然她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來。也許,愛情真就像那些古老的詩歌裡所傳唱的,只不過是草尖上的露水,轉眼就會消失?不,她不相信。他不是一個平常的人,他是她的天神,他一定會來。他們那一晚相遇相知的緣分已經近乎天意。她相信上天一定會眷顧他們。即使再見一面,互道了衷情,她就會很滿足。俗世的權力紛爭,佛門的清規戒律,人的死亡恐懼,在她看來都如過眼雲煙一般。
他們經過的街道上,不斷有行人認出了他們,也有人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們。人們不知道看到如此打扮的倉央嘉措,在平等的視線中看到他應該怎麼對待,一連串的尷尬被他們甩在身後。一些年紀大的人預感到情況可能不妙,他們擔心勝者這樣一來會出大事。
是的!他真的來了!那朝思夜想的人!仁曾旺姆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形遠遠走來,興奮得像一隻蝴蝶,輕快地迎上前去。
倉央嘉措看著久違的愛人,心中怦怦直跳,他伸出手,握住她涼涼的小手,甘甜的水流從那裡瞬間流到了全身。她害羞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稍稍猶豫了一瞬,她微微用力拉了一下他的手,倉央嘉措會意,和她一起向拉薩河走去。那裡遠離世間的一切,是盛放她祈禱的地方。只有藍天大地,才是他們真正的家。
桑吉有些尷尬,主動退後一段距離,但仍緊緊跟隨著。
倉央嘉措還從未感覺到如此放鬆,多年沉重如鉛的身體,此刻如被清風鼓起,快樂而輕盈。握著愛人的手,他才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如陽光般熱情的年輕人。他們自由自在地穿越著拉薩的街巷。他的心跳得還是那麼厲害,是緊張,也是快樂。仁曾旺姆有些害羞地偎依著愛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躲避著街上行人的注視。
大街上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們。越來越多的人認出了倉央嘉措,他的面孔在人們心目中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所有的流言都在人們的親眼所見之下一一落實。大多數人都不願面對這個事實,但都在內心為自己所信仰的這個人開脫,他們想,偉大的勝者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沒過多久,他們就出了拉薩的街區,遠離了那些竊竊私語,來到拉薩河冰封的岸邊。那些暗中保護勝者的侍衛們已然無處藏身,因為怕激怒倉央嘉措,只好離得更遠。
他們在一處平緩的坡地停下。他伸出溫柔而有力的臂膀,把她緊緊抱住,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的香氛。她像一隻乖乖的白兔,任他撫摸著自己軟玉一樣的身體。無數個小火苗在他們的身體裡歡快地跳動著,炙烤著兩顆年輕的心。過去的所有日子彷彿都是為了今天而存在,為了等待這一刻的來臨,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貼心、貼切。
她再次從懷中拿出那塊尋找了多年才找到的藍寶石,跟他說著多年思念的艱辛。他握著那塊寶石,心都快碎了,他心疼她,這麼多年,自己身居宮中,只知道自怨自艾,從不曾安慰過她的一絲苦心。
他摸著愛人的臉龐,輕輕地說:「我已經見到了班禪大師,我把身上的沙彌戒還給了他,我不再是活佛,我就要當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只屬於你的——倉央嘉措。」
她心裡一緊。她當然預料到了愛人的這一選擇,但他願意為了自己而捨棄世間那至高的榮華富貴,還是令她不得不為之震驚。她緊緊抱住他,再也不想分開。
在這最美妙的歡欣之中,他心頭已經逐漸升起哀傷。他知道,所有人都不會放過他。他和她的相見,也許就是訣別。但是,能有此時的快樂,什麼都值了。當然,他還是留有希望,所有人能給他一條自由的路,讓他安心做一個平凡的人。
她也知道,這幸福的得來也許要以自己的生死為代價,但她和他的想法一樣,能有今日最無牽掛的相會,就是死也毫無怨言。
他靜靜地聆聽她這些年的相思之苦。她靜靜地體味他的人生之痛。兩個生命如兩條河流交融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他吻著她的臉和甜甜的雙唇,用最輕柔的聲音為她吟誦剛剛為她寫的詩。在藍天和寒風的見證下,他們享受著來生來世都無法忘懷的快樂。
不知過了多久,桑吉注意到遠處有一大隊人馬正朝這裡飛速趕來,很快他就看清了,那是桑傑嘉措的親兵衛隊。桑傑嘉措親自帶著人來了。
倉央嘉措也注意到了。該來的總會來,他毫不畏懼,但即將到來的訣別之痛還是讓他難以遏制地悲傷起來。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依依不捨。
她看了一眼遠遠走來的軍隊,嘴角微微一抖,把頭埋在他的懷裡說:「我們能不能死在一起?」
一條悲痛的閃電如刀刃劃破了他的心,他把她緊緊抱住:「你不能死,我還要聽你在拉薩河邊為我唱歌。」她哭了,淚水撲簌落下,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袍。
桑傑嘉措騎著馬來到兩個年輕人的近前,真是無言以對。半晌之後,他翻身下馬,忍著怒火對倉央嘉措說:「勝者,你真的要不顧眾生了?」
倉央嘉措面無表情地說:「我心已死,你可以再找賢能。」
桑傑嘉措大怒。他不能容忍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就這樣消失。他一狠心,回頭命令手下人:「把勝者請回宮去!」
手下兵丁先是面面相覷,但很快明白過來,一擁而上把倉央嘉措和仁曾旺姆分開,架著倉央嘉措上了車,為了防止他掙扎,還用繩子將他捆住。
倉央嘉措輕蔑地笑著。他朝她又看了一眼,轉頭對桑傑嘉措說:「你們不許傷害她一分一毫,否則你們從我這裡得到的,只有我的死。」
桑傑嘉措臉氣得發白,右手一揮,讓圍住仁曾旺姆的兵丁們退到一旁去。他恨這個女人。他猜不出她到底用了什麼手段得到了身居布達拉宮的倉央嘉措的心,這卑鄙的戀情敗壞了自己十多年的苦心。當然,這憤恨中也有一絲嫉妒,他為自己最心愛的女兒卓瑪感到悲哀。自己的傻女兒最希望的莫過於得到這個男人的愛,但這份愛的不可得不再是來自於倉央嘉措的身份,而是他早已心有他屬。
巨大的憤怒也在仁曾旺姆的心裡抖動著,她沒想到自己縱身跳入的悲劇——這是早就注定了的——結尾來得這麼快。她也看清了,萬人敬仰膜拜的倉央嘉措在桑傑嘉措面前,是多麼的脆弱。她好幾次衝上前去,要再次抓住倉央嘉措的手,但每次被士兵們狠狠扯到一旁,最後重重地摔倒在冰凍的地上。
倉央嘉措心裡一陣陣疼痛。無法解脫的命運讓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他用盡了力氣對著天空長嘯一聲,士兵們都嚇住了,呆呆地愣在原地。眼淚早已模糊了仁曾旺姆的眼睛,她什麼也看不見了。